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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猛虎嗅薔薇 -【冷宮】《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0:42 AM     標題: 猛虎嗅薔薇 -【冷宮】《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7 11:04 AM 編輯

【書名】:冷宮

【作者】:猛虎嗅薔薇

【內容簡介】:

  我坐在冷宮的房檐下,想著金珠玉璣,輕歌漫舞的時日,嘴中竟像嘗到了血的滋味,一絲甜一絲腥。

      悲劇嗎?喜劇嗎?不到最後一刻,不可言說;

      言情嗎?耽美嗎?情字,何其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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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0:46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0-12 04:51 PM 編輯

第一篇 雪擁藍關馬不前

1.虛

     我坐在冷宮的房檐下,想著金珠玉璣,輕歌漫舞的時日,嘴中竟像嘗到了血的滋味,一絲甜一絲腥。
  
  “嗯”…... 這已是今日的第六隻蝨子。常年沒有澡洗,身上像有了層硬甲,捉蝨子便成了打發時間的法寶。
  
  除了日子孤寂的像是一塊乾裂的破布以外,其實還是自由的。有太多瘋了的,傻了的和病了的,像我這樣的便不在有人搭理和招惹。
  
  這裡永遠不會有真正的事情發生,除去死亡。剩下的,就是對著天空或黑暗發呆。沒有了爭來鬥去,也不用小心翼翼,更沒有禮數規矩,只有醜陋老邁的女人們發出的可怕的聲音。
  
  九年了,我也二十九歲了,很老了。
  
  遠處傳來了鐘聲,我數著共有多少下……那個男人竟去了嗎?那個曾深深插進了我身和心裡的男人。雖然明知從沒有人從這出去過,可只要那個男人還在,就總不會放棄最後一息執念,大些的牢籠總好過小的。但現在,他替這裡僅有的幾個年輕女人結束了最後一場夢。
  
  他們曾說我膚如凝脂,眉目如畫,是上等的美人。可是上等的美人不比上等的美玉,轉眼間,就如牆角的爛泥,不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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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此詩句全文為“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韓湘子。

  韓湘子是韓愈的侄孫子,傳說他得道成仙後,在韓愈全盛之時給他留了這句歇語,韓愈當時不解。

  唐憲宗時,韓愈因諫迎佛骨,惹憲宗大怒,貶韓愈為潮州刺史,限日動身。韓愈別離妻兒,往潮州而去。走了不到幾天,寒風急起,大雪紛紛。韓愈走到一處,雪有數尺之深,馬難以前行,附近不見一戶人家,不知路在何方。想循路而退,也無歸路。風刮得緊,雪飄得急,韓愈是全身濕透,難捱的凍餓,萬般愁苦無處訴說。就在韓愈絕望之時,只見一人冒著嚴寒,掃雪而來,一看竟然是湘子。湘子問韓愈:“您還記得那花上所寫之聯嗎?”韓愈問:“這是什麼地方?”湘子答道:“這裡是藍關。”韓愈嗟歎良久,才說:“事物既然有此定數,我為你補齊那花上之聯。”

  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摘自《東遊記》

  本文用此詩句作為篇名,是喻“我”的困境,進退不得,沒有希望。



2.第一夜

      見到那個男人那一年,正是美得心顫的年紀。那是進宮之後的很多很多天之後。老太監沉著臉一言不發,監視著眼前的一切,三五個宮女忙前忙後,一切準備總算在壓得人不敢呼氣的空氣裡完成了。當時我想,皇帝的女人這麼多,那麼久才輪到我;在這宮裡待了很多年後,我才明白:等那麼久是既要讓那女子背後的世家明白帝王的高高在上,不讓你持寵而驕;又叫你做臣子的知道皇恩終是在的,皇上心裡都想著呢。
  
  記得當年家境微寒的時候,想只有窮人家的屋子才如此陰暗憋悶吧;父親高升,屋子大了,院子大了,可這屋頂還是這麼暗這麼沉;又一天,他們說我要進宮了。老實說,不是不期盼的,總想皇宮裡一定是不一樣的光景。
  
  封的是才人,住得還不及我的閨閣,但想皇上待的屋子必是大不同的。坐在那間宮殿裡等的時候,我垂著臉卻抬眼四處看著,原來皇上住的屋子也是那麼沉,憋得人想逃。
  
  曾經想過多少次,女子的那一夜,必是連天上的星斗都會為我落下的,我會終生難忘,那良人會把我刻進他的心底。此後,我就是完全不同的人了。我以為我們都會幸福的顫動和呻吟。可當他狠狠的戳痛我的時候,我心裡又羞又怒,只想著為什麼你可以對我做這些。身體裡有的全是排拒的意思。當他翻身躺下的時候,有那麼一刻,我幾乎有殺人的衝動。我偷偷的看他很快的睡去,我想,在他,有過了這麼多女人之後,這樣的事算什麼呢?大約可能只是比小解更爽利一些吧。我已經不是處子了,可躺在那,除了身體裡讓人發瘋的侵入感之外,我還是我。
  
  過不一會,老太監就把我引了出去。第二天,聖旨就到了,我被封嬪。我知道這一夜和這聖旨都不是衝我來的,父親一定是滿意的,那些上上下下的官員們也一定知道了。
  
  之後的幾天,我一直在想,我當時的表情和身體都那麼僵硬,換作是那個青梅竹馬的男孩一定心疼得把我摟在懷裡,且心存歉疚,此後會更疼我的。可是這個男人,他是帝王,他一定覺得在這一夜一夜的女子,滿宮的女子中,一定要安排一夜給我,實在也是惱人的事吧。
  
  他是否對我的眉目存下了幾分印象呢?想必沒有,他幾乎都沒有看我一眼,只是在太監們幫他更衣之後,一邊向他們吩咐著什麼一邊叫跪在地上的我坐上床來。燭光那麼暗,他似乎很累,微垂著頭,我太緊張,也沒來得及看清他的眉目。
  
  我坐在冷宮中的屋簷下反復想這一夜的時候,不知怎麼總想笑。笑自己那少女懷春的時節,一遍遍憧憬的跟這一夜離得就像我現在離過去那麼遙遠。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0:49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2 01:44 PM 編輯

3.雨

  又下雨了,冷風夾著水汽撲面而來,我盯著房檐下的一串串水珠想著這些前塵往事。倒不是那一切真的多麼無可忘懷,只是在這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發生的地方,不讓自己發瘋的唯一辦法可能就是想些什麼,可是除了那些,我又還有什麼可想的呢?
  
  在這陰沉的天氣裡,呻吟聲在這狹小的空間裡此起彼伏。我在想,放棄了吧,興許瘋了,時間會更好過去些。可是兩隻膝蓋傳來的痛楚卻足以讓我在這樣的天氣裡比以往任何時間都清醒。
  
  家族失勢,禍事殃及到我,發進冷宮還不夠,還要受刑以示懲戒。我又有何罪可懲,又有什麼未來可戒呢?也許只是用這樣的傷痛讓我在以後的時日裡仍舊不足以麻木的忘卻帝王的無情,命運的多舛。
  
  很奇怪,這裡的女人都很可憐,卻沒有人相依相伴,她們甚至不互相言語。也許這樣的結局太過淒慘,連一絲掙扎的餘地也沒留下,再說什麼也無益了。於是發瘋的發瘋,慘叫的慘叫,有的人終日呻吟不斷,也有人時時放歌一曲,聽聲音,倒是好一派熱鬧景象,可其實你認真聽,這裡能聽到的是一片死寂。
  
  我低頭看,發現原來指甲已經這麼長了,就從食指開始一隻只隻的啃。這是我挺樂於做的一件事,因為每次做的都很認真,認真地都忘了自己在哪,在做什麼。
  
  風大了起來,秋已深了。這將是我在這裡的第九個冬天,而冬天也是這個地方最難過的時節。我下意識的拉了拉身上的羅衣,這還是進來那日穿的那件。曾是上好的質地,此時卻早已分辨不出是何顏色,是何花樣。這麼多年裡,我總會反復的想,那要不是個春天,而是個冬天就好了。那樣我穿進來的會是件冬衣。在那些破被和那些稻草上每年冬天都會有很多女人死去。還要挨多少個冬天,才輪到我呢?
  
  聽著遠處一直有樂聲傳來,皇上殯天,宮裡宮外會熱鬧上很長時間。我瞥了一眼四周,幾個稍許年輕一點的女人都直著眼睛看著遠處,我不認識她們,所以她們定是在我入宮之前就已經在這了,那大約應該是比十五年更久的時間了。
  
  算起來,那個男人才不過四十五歲,比起先皇,有些短了。我想是太操勞了。先皇好奢惡勞,留下了一遍破敗,朝中黨羽林立,四邊藩王蠢蠢欲動,他的日子不好過。但想必,如今是大不同的光景了,想來新皇是可以延年益壽的。
  
  很奇快,在如此無望的生活裡,我竟然並不恨他,竟有些心酸和心疼。也許長於官宦人家,家中妻妾子弟眾多,又在宮中生存了這麼多年,就很容易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很自然,而我的結局也是個必然吧。當年,我不入冷宮,也是遲早喪在右相之女,封貴妃的手裡。也許他只是忘了問我是否寧願有那樣的結果,也不原意在這裡漫無邊際的等著最後時日的到來。
  
  我也期許過有一天也許右相也會失勢,或者沒有人再讓他覺得皇權不穩的時候,他會讓我出去。只是當我在這住了足夠久之後,我就知道那只是個笑話了。還要我做什麼?背後不再有需要穩定的勢力,再好的姿色,做帝王的會缺嗎?一個已經破敗殘缺的人哪還會費心找回身邊,拿什麼來給帝王好的笑顏,好的心情。
  
  我的心又飄啊飄得回到了那日我努力的抬頭對他笑,而他也朗朗的對我笑起來 ……



4.眼淚

  那是再見到他的時候,離第一次有整整九個月。
  
  第一次臨幸不久,他就親征了,我想他看起來這麼累,一定是有太多的事要安排,還要安排一夜給我,怕是擔心,他不在朝中,我入宮這麼多時日,如未被寵倖和冊封,恐怕是憑空多添了一樁事由。
  
  這一次,他是凱旋而歸,所以看著是這樣的意氣風發。我跪在那,他一把把我拉了過去,緊緊摟著我的腰。他的手好大好暖,我緊張得氣也透不過來。我緊張,我怕,不是因為他是皇上,而是對每一個女子來說,這一生,恐怕也就是這一個男子會靠的如此之近了。
  
  我不知道宮中其她的女人想到他時在心裡是叫皇上呢還是什麼。我總是在心裡叫他“他”。並非大不敬,而是這一世唯一的這個男子,從小心心念念的良人,對我而言怎麼能是全天下的皇上,而不是我的他呢?
  
  他的臉對著我靠的愈發的近了,我第一次看清他,我就對自己說,別喜歡他,否則這一世剩下的就是折磨。
  
  可是他是怎樣的一個男子啊!我的五臟六腑像是扭到了一起。
  
  喝退了所有的人,我懸在他的懷裡,他的笑顏是這麼的近,我籠罩在他呼出的熱氣裡,暈暈然,無法思考。只是不停的想,他的笑是給我的嗎?還是給他所征服的天下和朝臣。
  
  接著,他對我說話了。“這麼美的人兒,上次竟未來得及好好疼惜,實在是朕的不是。告訴朕,這麼久沒見著,可有想著朕?”
  
  我仰起頭,努力的對他笑著,沒有說話,心裡卻想著:我一直在想,但不是女人想她們的男人的想法,而是一直在想這一輩子我能見他多少次,難道我的一生竟不能比少時養的畫眉好上幾分嗎?
  
  父親步步高升,雖比不上皇家,但也是天之驕女。母親總說像我女兒這般人品,家世,更不肖說相貌才學,將來是什麼樣的人嫁不得。一定會給我挑最好的。我也一直是這樣想的,想我的心不高,只要能和那從小看到大的人結成連理,我心亦足了,我便幸福了。
  
  然而母親的話總是不錯的,我的人品家世什麼樣的人嫁不得,於是我嫁入了宮門,嫁給了九五至尊,這全天下,還有誰比得他去嗎?可是這一生算是無望了,還遑論什麼幸福。
  
  “瞧這一副神不守舍的可憐模樣,是朕讓你委屈了?”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一直替皇上懸著心,皇上總算回來了,臣妾心裡高興。”說著我的眼淚就一滴滴滑了下來。
  
  這便是官家的女兒,宮裡的女人,再多的不甘,在刀尖上游走,該怎麼做,從不能出錯。
  
  他一把把我摁倒在床上,朗朗的笑了起來。我是一向聰慧過人的,揣摩人的心思對我原不是難事,可是這一次,我真的摸不清他相信嗎?他是高興嗎?他究竟笑得是什麼?他相信一個連他的臉都未曾看清的女人為他朝思暮想嗎?還是宮中的女人原本就都如此,不想他想誰呢?他若有了閃失,我們就連盼頭也沒了。
  
  我猜不透,他卻一直在笑:“一早就聽說你不僅美豔不可方物,還最是可人。你父親那麼多兒女卻獨獨最疼你。朕問他要你,他還說你年幼,家中尚有一三女未嫁。”我一聽,眼淚便更多了,老父是真的一向最疼我的。只可是,以後再無法繞於膝前,即使再見面也是君臣之別了。
  
  我的心好痛,痛得思緒又飄回眼前,痛得蓋過了膝蓋上的舊傷,想到不知父親流放閩南偏遠之地,身體可還好嗎?可還有機會對著他笑,對著他說:“爹爹,這世上所有的人,我最喜歡的就是您啊。”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0:50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2 01:45 PM 編輯

5.寵

  輕輕的揉著膝蓋,想著父親是何其的寵我,這冷宮的冷風似乎都沒有那麼淒苦了。
  
  父親和大多男子不同,似乎在他的心中,從未想過男子應該如何,女子又該如何。他用他那雙閃著光彩的眼睛掃進了我們每個人心裡,他看到的是我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當年在府中,我自小就和兄弟子侄們一起隨先生讀書,母親一再的勸阻,說女兒終究和男兒不同。父親總說:都是自己的孩子,有什麼分別。母親再勸急了,父親就會說:我家的女兒,怎比尋常人家。這麼好的一幅心智,不好好念些書,可惜了。母親會說:女兒家讀多了書,有什麼用,還會惹出事端。父親會說:你這麼說,自是因為書讀得太少。
  
  每每這時,我便會回轉頭,偷偷的抿嘴竊笑。我的父親,是何其胸襟廣闊而又慈愛的人啊!聽說,今世身邊相遇的人,也就結下了來世的緣分,還會以各種機緣再次相遇。有時我想,這定是前世結下的緣分。無論我做什麼,在父親眼裡總是好的。即便是闖了禍,父親也會說:我的女兒,真真是與旁人不同,做什麼事都是出人意表。母親總是被氣得哭笑不得。弟兄們不是不妒忌的。
  
  做母親的,做了一世女人,太明白其中甘苦,明白當我不在父親羽翼之下時,面對的會是怎樣的天地。於是處處約束,時時苛責。再加上母親心裡疼得終歸是兒子,父親忙,常常不在家,於是表面上我風光不已,私下裡受氣受欺的時候卻很多。
  
  這樣一來,我的性子就變得很古怪。我既聰明狡猾,又很耿直;表面上功夫做足,其實內心卻是奔放,不受約束;我會好好聽著當我覺得其實你在放屁;我懂得現實不過如此,又常常心有不甘;知道如何求生存,可又放不下幻想中的一片美好世界……
  
  父親倒一點沒覺察我的矛盾,他覺得我是他養出來的寶貝,在他的照看下,我就會這樣一路絢爛下去。
  
  的確,當年我在京城聲名很是盛大。誰都知道我們府裡最小的這位小姐端正持重,貌勝西子,文才卻不輸天下任何男子。其實,盛名之下,其實往往難符。我並不是人人都會看中的大美人,我美則美矣,美的卻有些妖異不馴,長眉入鬢,媚眼如絲,鼻子過高了,額頭過寬了,好在長了張櫻桃小口,微微笑著,倒也能騙過人去,像一幅尋常大家閨秀的做派。說我的才呢,其實是歪才,我有我的心思,常常能辯的家中男兒啞口無言。母親一再警告我當著外人,收起我那一套歪理。可父親每次聽我說我的道理,總是被逗得哈哈大笑,當然也時常是氣得吹鬍子瞪眼。
  
  不過我擅舞。無論是宮中盛行的廣袖舞還是塞外的胡旋舞,我都無不擅長。我身材修長,胸部豐滿。每逢節日或是盛宴的時候,我也會為父親獻舞一曲。偶爾也有高官貴客參加府中內宴,驚鴻一瞥,我便名聲在外。這又彌補了我的女子氣。

    當年京城裡的貴族、官宦子弟,私下裡仰慕我的,找著機會想遠遠看我一眼的,實在不是少數。可我猜想,他們要是真知道我的脾性,恐怕就不再趨之若鶩,而是望風而逃了。
  
  不管如何,當年的我,就是在父親的庇護下,像牡丹那樣怒放著。



6.皇恩浩蕩

  皇上親征告捷而歸,第一個臨幸的女人是我。
  
  我不讓自己幻想是因為自己貌美冠群芳,所以皇上急不可耐的要我。
  
  不,不是的。是七皇叔有異動,想乘著皇上遠征奪回當年本是唾手可得的江山。而父親一早覺察,聯合朝中保皇勢力將其壓了下去。要不然,我也不會在第二日就被急急得封了妃。
  
  這一夜,他可說的上耐心十足,原來皇上也有討好人的時候。記得進宮之前,奶娘悄聲跟我說這男女之事第一次女人會疼一下,過去就過去了,二回就好了。我懷疑奶娘是哄我,要不就是出了什麼差錯。因為我很不舒服,忍著不把他推開。
  
  他很激動,這次親征,沒帶女人,想是久不近女色,連著要了我兩次。他弄疼我的時候,我發出了悶哼聲,我以為他會生氣,可他卻顯得特別高興。這些事,不需要太多的智慧,我立即就明白他喜歡我出聲,於是我便隨著他的動作發出聲響。他問我可喜歡,我就紅著臉,偏著頭,小聲說“嗯”,他就更開心了。
  
  我一面咿咿呀呀,一面想:哪有這樣的道理,男人樂此不疲,對女人卻只是受折磨,因為我還是很疼,像一把粗重的鋼銼在身體裡生生的磨折我。
  
  男女之事,在我也並不像尋常女孩家那樣陌生。因為父親給我的自由極多,府中書多,男孩子也多,所以難免我不會偷看到些什麼我不該看的。什麼淫詞豔曲,春宮秘戲圖,我都早早就樣樣涉獵過了。可這實際的情形讓我有些迷糊,這傳奇裡的小姐似乎是很歡喜的,嘗到了甜頭,就再不能獨守空閨了。不明白啊,不明白。
  
  他從我身上翻下去的時候說:“真是個可人兒。”我就更糊塗了,是我長得可人,還是我叫得好聽,要不就是我皮膚細膩光滑。家裡眾多姊妹,沒有一個皮膚及得上我白細的,那個從煙花之地來的姨娘總說見過那麼多的女子,沒一個皮膚賽的過我去的。但是總之是皇上嘴裡的好話,我趕緊推著他的胸口低聲說:“皇上是笑話人家嗎?”
  
  聽了我的話,他笑了好一陣。我想:你要是喜歡這一手,那我是很擅長的。可見多了府裡的妻妾們怎麼討父親的歡心。少時我總是喜歡在假山裡,牆後簷下的藏來躲去,所以偷聽到的,偷看到的實在不少。
  
  於是我再接再厲道:“上次皇上弄得奴婢好疼,這些日子,奴婢天天想著皇上平安回來,想著皇上留在奴婢身體裡的痛都變成甜了。”我說的想吐,但他聽得歡喜,卻假裝板起臉來說:“你是重臣之女,又時寡人的愛妃,怎麼自稱起奴婢起來了?”“賤妾寧願是皇上的奴婢,能跟在皇上身邊端茶倒水,好時時知道皇上是否安康。”
  
  我摸不准這樣的話他聽多了是否厭煩,只是想這樣比較保險,起碼讓他知道我滿門上下都像我父親一樣對他忠心耿耿。總是要為父親考慮的,再說皇上把我招進宮來,也不是沒有牽制考察我父親的意思。
  
  我察言觀色,他顯得滿意極了。是啊,為人尊者,誰不喜歡居下位者謙卑馴服,這多是沒有例外的。也只有父親對我是如此包容,看著我每每跟他唱反調還滿心歡喜。
  
  那一夜,我沒有按慣例被帶出,而是在皇帝的寢宮裡待了一整夜。我想,這一夜後,滿宮滿朝都知道我的受寵和我父親聖眷正隆。
  
  我想:這真好。

  我想:在這宮裡,我是要小心翼翼的,即便是不能讓皇上愛屋及烏,也是千萬不能給父親添麻煩。這世上,我最關心的也就是父親了,最擔心的也是。我已經身入宮門,其他還有什麼重要的呢?小心謹慎,不觸怒龍顏,已是上上之選了。這一生一世,也就如此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0:52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2 01:45 PM 編輯

7.想

  有多少事,我們是刻意經營,本以為離著目的近了,卻是漸行漸遠。我在宮中的命運便是被這命運的洪流卷的不知所終,到了我從未想到的一步。
  
  在這如此冷清的地方,好多發生的,遺忘的,不曾注意的事不知怎麼的都會浮上心間反復的,一遍遍的想,咀嚼的心都疼了為止。
  
  那個父親最小的弟子,眼睛又黑又亮的男孩,幾乎就是和我一同長大的。想起來我那時真是沒心沒肺,少年不識愁滋味。還來不及明白情愛,一段年少的情事就遠遠飄逝了。
  
  那日進宮的路上,奶娘告訴我,他一直在後面遠遠的跟著,直到再也跟不進來,被深深的護城河和高高的宮牆擋在了外邊。
  
  那時的我,有太多的東西吸引我的目光,我太好奇。興許是被父親像男孩子一樣的教養,我好動頑皮,樣樣事情喜歡搞個明白,而比我大幾歲的他就是最好的跟班和犯錯時的陪綁。我看的東西很多,讀的書也很多,偏偏在情上卻有些晚知晚覺。
  
  直到在冷宮裡待了很多年,把年少時的事一一想來,有一天才忽然明白他為何總是那樣專注的目光;為何總是那樣處處小心,寸步不離;為何總是那樣體量呵護,關愛備至…...為何我要進宮,他竟比誰都要傷心。原來是爹娘尚可見上幾面,而在他一作別便是來世了。
  
  如今,讓我常常念起的是他看我的樣子。還好這一輩子,也曾有男子用這樣的眼光看過我,仿佛這天地間只有我。讓我可以在這樣寒冷的時節裡,可以閉起眼,假想著我正被這樣的目光包融著。真的是好寂寞啊!都已經不記得有多少日子沒有開口說過話了。
  
  不知道我要是沒進宮,我和他會怎樣,他並不是父親最鍾愛的弟子,家世也並不出眾,除非我定了心意,想必父親並不會希望我嫁給他。可當時的我,恐怕還不知道什麼是心上人。他是個內向的人,什麼都小心翼翼的藏著,我若是沒有和他兩情相悅,他又能做什麼呢?最終我嫁了人,也不會再想起他,更不會有一日明白了他的心意。
  
  大約欠下的情債都要償還,我就在這樣的境況下懷念他的種種,而想必他早已妻妾兒孫滿堂,我則早已成了陳年的舊漬,閒暇想來可以聊以輿情,甚至成了連夢裡也不會有的影子。誰知道呢。
  
  有時會想,父親原不該如此寵我,留到了二八年紀還不曾定下一門婚事。否則,如今我也是做了母親的人,恐怕正忙著跟小妾們爭風吃醋,那是多麼熱鬧,以我的心智,扮演一個賢德淑良的主母,把家中的一干人等管的服服帖帖,定是沒有問題的。

    當初登門求親的人真是林林總總,要是答應了李將軍之子……他早已立了赫赫戰功,我已是誥命夫人了;若是答應了那年的新科狀元,他的樣貌是真的好看……
  
  想啊想,如今我剩下的就只有想了。
  
  我在想,那麼多年裡,那個已經離開這世界的人,我唯一肌膚相親的男人,他在紛雜的生活中可曾想起過我一次?想起我的面貌,想起我的舞姿,畢竟我走進這冷宮的時候才只有二十歲,我那時還這麼美,這麼年輕。他曾那樣的寵過我,難道半點沒有因為我便是我,而不僅僅是重臣的女兒嗎?



8.王美人

  皇上班師回朝後的頭一個月,除了在皇后、封貴妃、王美人那裡用過晚膳外,每晚都是在自己的寢宮裡睡的,而我每晚都陪在那兒。滿宮的女人都紅了眼。我在想:我在這宮裡的好戲怕是要上場了。
  
  皇后,是一宮之主,他的結髮,但也是太后的姪女,一早就安排好了的事。她的獨子本來理所應當的會是太子,可生下來說話就比別人晚,快二十歲的人了還癡癡傻傻若五、六歲的頑童。這是皇后的痛,原本真是要風得風,要雨有雨的女人,如今也只是端莊大度,做足一個皇后的樣子。
  
  可這對皇上,想來不是多了一個問題,而是少了一個。若是皇后之子真做了太子,當年自己年幼時,外戚權重的一幕又會重演,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才將這一系彈壓了下去。
  
  封貴妃,右相之女,也是四皇子的母親。雖說皇上正當盛年,還未立嗣,可滿朝上下都知道那必是四皇子無疑。
  
  因為二皇子是個不知名姓,早已逝去的宮人所生。而三皇子是王美人生的,王美人是皇上從宮外弄來的女人。沒有背景,沒有身份。生了兒子,也不過只做到個美人。
  
  其實在我看來,滿宮的女子,最是不同的正是這個王美人。她真真是皇上自己挑的女人,不是在宮裡挑,不是在貴族官宦家的女兒裡挑,也不是在鄰邦進貢的女人裡挑,那是皇上自己從人堆裡揀的。
  
  聽老宮人們私下傳,那時他很年輕,微服私訪,是在江南的一個渡口,見到了這個渡他過河的船娘。聽說她當時就唱著現如今還會哼給皇上聽的江南小曲。聽說當時天很藍,水很綠,皇上的魂就被王美人眼裡的一汪水鉤住了。
  
  宮裡的女人起起伏伏,獨有這王美人,即使是眼中的水已經乾了,皇上也沒忘過她,給她的總是讓後宮女人妒忌的發瘋,溫柔的像水的笑容。那樣的笑,我們都沒得到過,那是一個男人給女人的,而不是皇帝對妃子的。也許因為王美人給皇上的第一個笑顏就是一個尋常女子給個陌生男子的,皇上就用這樣的笑還她一生,因為這樣的東西我們都給不了他。
  
  王美人已經不那麼美了,或許北地的氣候太不適合這江南的小花,況她原本也不是什麼傾城傾國的貌。但皇上時不時的總會去探望王美人,對三皇子也是青睞有加。也許那是年少的記憶,也許那象徵著唯一一絲自由的空氣。看見她,皇上興許就能憶起他所擁有的天下,宮外的天下。也許只有和她,皇上可以談一談宮外的,與這宮廷豪不相關的事。
  
  王美人溫柔似水,雖說也是聰明女子,可在這偌大的宮廷裡無依無靠,常有受寵的嬪妃欺到她頭上,但無論她們在皇上面前搬王美人什麼不是,最終沒有好下場的都不是王美人。皇后明白這一點,我也明白。所以當王美人對皇上說我踩壞了她種的花,我沒一句分辨,只是跪在皇上面前說:“都是賤妾不小心,改日一定找來最好的花種,和王美人一同重新種過。希望王美人念賤妾年幼無知,寬恕了吧!”當即,我從頭上拔下陪嫁進來的,母親的傳家之寶:碧玉牡丹,送到了王美人手裡說:“死花遠不及活花,妹妹愚頑,請姐姐不要嫌棄。”王美人展顏一笑,這事就算過去了。
  
  相信皇上不會真介意我不慎踩到王美人種的花,天知道是不是她種的,但這種爭風吃醋的事我原本就不在意,又是皇上的臉面,何苦不大度些。想必母親也不會介意,她給了我她最珍惜的東西,原本也是要我在宮裡過的好一些。
  
  明天,新皇就該登基了吧?這後宮裡先皇的女人們明天就該聽封的聽封,出家的出家,殉節的殉節,會很熱鬧吧。唯獨我們這冷宮是個例外,它永遠都是那麼冷,像凍死的一塊冰。無論哪個皇帝走了,那個皇帝又來了,我們不會變,不會被處置。因為這裡就是我們的處置,我們出家的寺院,我們殉節的墳墓。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0:53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2 01:46 PM 編輯

9.怨

  人總說什麼樣兒的人,什麼樣兒的命。我不怨天尤人,怨的是我的命一早就註定好了的,我是什麼樣兒的,我做了什麼都一概的無關緊要。那英武的帝王早想好了一步又一步的棋,我聰明一世,錯生在帝王將相家,便逃不脫做棋盤上的棋子。
  
  只是這個男人,當他把我壓在身下施我以雨露之時,卻早知道終有一天會把我壓在那觸不到陽光雨露之境,他如何可以笑得那麼坦蕩,也許這就是成就千秋偉業的城府,也或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是他的臣子,我是他的女人,對我有什麼做不得。真是應了我常常對著他說的那句話:“臣妾是皇上的人,皇上對臣妾做什麼,臣妾都是甘之如飴的。”
  
  多麼可笑,涼我多麼的聰明玲瓏,機關算盡,也沒想到會有這一步吧。原以為至多就是個色衰愛弛,在宮中寂寞度日。不知道寂寞也有千樣萬種,竟是可以寂寞如斯的。
  
  天更陰了,雨卻絲毫沒有歇的意思。難道天子去了,老天也要為自己寵愛的兒子掬上一把淚嗎?
  
  七皇子是父親的學生,這是她母親裕妃一早定的。她父親和我父親是同科的進士,交情頗為深厚,也深慕我父親為人高潔,學識淵博。正是這一層一早定下的緣分,在加上七皇子的心比天高,我的命就在命書上寫好了。
  
  裕妃出生書香門第,自己也是個女才子,寫得一手好詩文,常能博君王一笑。生得七皇子更是文韜武略,在眾皇子中可撥得頭籌,再加上有我父親做他的老師,更是如虎添翼,在朝中自成勢力,死死的盯住了儲君的位子。可惜他持才而驕,處處不把沉穩內斂的四皇子放在眼中,更不肖說是其他的皇子了。
  
  他太年輕了,正如當年的我太年輕一樣。都不懂:做人,為官和當皇帝都是一樣的道理,看中的往往並不是才學,越是高潔如臨淵的水仙,傲人的牡丹,越是容易折損。
  
  而他─當今的聖上,走過了如此艱辛的路才登上帝位,最是明白其中的艱險,而他也明白國家剛剛恢復了元氣和生機,絕不可以再重演一番當年的禍起蕭牆。所以他不可以像他的父皇那樣心慈手軟,他一定要防患於未然,他要替他的後來者鋪好路。但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要傷只需傷其羽翼就行了,讓他明白如何乖乖的做個王爺。
  
  所以當七皇子的侍衛打傷了四皇子的下人時,我父親被責了一個督導不嚴,官貶三級。不久,又說我父親和七皇子的來往信函中對上有微詞,大不敬,竟被削官發配了。就如此輕鬆容易的,父親苦心經營的一輩子,一切化為烏有,煙消雲散了。
  
  如此的變故,我的處境在宮中即便是王美人也強我千百倍了。不久,皇上的一個新寵小產,疑是有人在她的吃食裡放了墮胎的藥。皇上命皇后主持徹查此事。我一心掛在父親身上,掛念父親的身體,掛念他可曾平安到達,掛念他在那邊衣食起居可安好,掛念他嶺南多瘴之地,可有人照顧……只想著,原本做一切事,說一切話,小心翼翼,處處經營,都是怕在這虎穴之地,一個不留神,就牽累了全家上下。如今家裡已然如此,我在宮裡也不用再費心思量,一切都無所謂了。卻全然不曾注意後宮的風起雲湧。
  
  有一天,我身邊的一個小宮女被皇后派來的人提了去,沒有幾個時日,就說已經招了,是我的指使,皇上大怒,皇后、封貴妃一眾都堅持要將我發落,否則無以警後宮。沒想到,倒是王美人在皇上跟前替我說話,說我對皇上情深意重,定是一時糊塗,迷了心竅。裕妃多少念我父為七皇子所累,又念著彼此父親的那點情誼,也是苦苦求情,說我父親雖說有錯,但畢竟兩朝元老,曾立下汗馬功勞,他剛走,女兒就丟了性命,恐傷了朝中一干老臣的心,望皇上三思。
  
  就這樣,我莫名其妙的進了冷宮。一待,就是這麼多個年頭。進來的頭一年,我日日幾近瘋癲,總想著皇上曾為我如此癡迷,曾謂我的舞姿乃仙人乎。不會就這樣結束的,一切不會就如此收場的,我不相信。



10.嫁衣

  第一次在君王面前起舞是在他回宮三月之後。這三個多月來,我可算是寵冠後宮。
  
  本朝對後宮嬪妃晉級管制頗嚴,沒有為皇上生下子嗣的嬪妃,再好的家世,也不能受封為貴妃。我很奇怪,怎麼這夜夜專寵竟還未能讓我受孕。要是能有個一兒半女,即使日後失寵了,下場也不會太淒慘。
  
  奶娘一再的安慰我說:“想是年紀還小,再過個一年半載,就一定能行的。而且說不定已經有了或是很快就會有的。”我也就沒再多做他想,畢竟我自己的心性還是個孩子,要不是皇家的女人太難做,我能真的想要生孩子嗎?
  
  皇上此次親征大敗突厥王,他的親弟弟乘機奪位,自立為新王,為了向朝廷示好,以獲得支持,派了使節帶著珍寶無算,各式異域特產還有眾多美女來向我王稱臣納貢。
  
  一則,皇上自班師回朝以來,三軍人馬都在修整,二來積下的政務也一直讓他脫不開身,所以也還沒來得及正式設宴犒勞立功的將領。此次,乘著突厥進貢,宮中大擺盛宴,皇上既是接見使節,也是犒賞群臣。端足了我天朝的威嚴,也給足了新突厥王顏面。
  
  所以這一日,宮中繁花錦簇,宮人們穿梭如織,為著晚上的盛宴做好準備。皇后,封貴妃以及我,在宮中本就地位不凡,又都是宗室重臣之女,今晚也會出席。
  
  從前一日皇上傳了旨,我就一直不能平靜,為著盛宴之上便能見到父親了。為了穿什麼,我著實費了思量,我年紀輕,太過華麗的宮服反倒蓋過了我的清新,可必需得端莊華貴,不能在各國使節面前失了天朝的尊貴,又要合我的身份,不能強了皇后、貴妃的風頭,還要讓父親知道我在宮裡過的很好,很開心……一襲襲的華服穿上又脫下,直到伺候的宮人們和我都已經氣喘噓噓,渾身是汗。我挑呀揀呀,卻沒有一件合了心意。
  
  轟走了宮女們,我坐在窗前獨自發呆,現在想要趕做是來不及的,可究竟穿什麼呢?對,我的嫁衣!“奶娘,我的嫁衣呢?快找我的嫁衣來。”我心裡想著那是嫁衣,母親也是當它嫁衣準備的,其實不過是我進宮那日穿的衣裳。貴妃以下女子入宮,也不過是頂轎子,連尋常女子出嫁都不如,尚且不能帶太多的嫁妝,那是會折損了皇家的。不知道那好多好多年前母親就開始準備的十裡紅妝現如今是不是還靜靜的躺在我的閨閣之中。
  
  按慣制,只有皇上的大婚,亦或是皇后冊封大典,是皇后才能鳳冠霞配的。其她女子進宮是不可以的。母親不甘心,最後想來想去,為我準備了一襲桃紅色的長裙,因為是當嫁衣了做的,所以那袖和擺都比尋常的宮服要來得寬大,又請了京城最好的繡工,這一身衣裳本有些豔的好似紮了眼,可卻獨獨最稱我的膚色,腰身也收的恰恰合適。我特意在梳成的墜馬髻上只簪了一支鳳凰展翅金步搖。這樣的髮式顯得我謙卑,不爭那母儀天下,只擺明瞭我是皇上的妃寵,卻也不失簡潔大氣。我施的脂粉很淡,比在宮裡的每一天都淡,這樣我穿著那日離府的衣裳,父親看見我的模樣會覺得和還是做他女兒時的一般無二。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0:56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2 01:50 PM 編輯

11.舞

  我以為我處處想的周全了,可當整個御花園的男人全都死死的盯著我的時候,我知道我辦了蠢事,皇上那薄薄的唇角往上輕翹了一下,我看不分明那是譏誚還是冷笑,亦或是滿意歡喜。皇上的幾個兄弟如今也都是各有功勳爵位的王爺,也都是我未入宮時逢過面的。三王爺的眼光飄到我身上又飄走了。六王爺倒是豪爽,笑著說道:“老尚書的女兒真是出落得越發美麗了,難怪皇上寵愛有加呢!”八王爺是我最熟捻的一個,父親和他交情不錯,他待人一向溫和大度,待我也一直有如兄長,只有他掛在臉上的暖暖的笑對我而言尚稱得上友好。
  
  我見了禮,入了坐,就打算一言不發,再不去理會那紛雜的目光,只是定定的看向父親。父親也在看著我,他臉上的神情是再高興不過的意思,那眼中的盈盈淚光,是父親在極力隱忍。千言萬語我都看得分明,裝進了心裡。父親是不會察覺我漂亮不漂亮,也不會注意別人是如何看我。在他眼裡,我就是他從小捧在心上的寶貝女兒,不曾差了分毫。如今只得遠遠相望,再不能抱著他的臂膀說:“爹爹,你就答應孩兒吧。”母親說每次我一晃父親,父親就被我晃暈了頭,什麼都應了我。其實,我知道父親哪裡是被我晃暈了頭,他只是被我哄得開心。  

    哎,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希望它停在那年的夏天,父親剛剛開始教我詩文的時候。我假裝一遍遍的背不會,氣得父親問母親說:“怎麼兒子那麼聰明,百日便會識字,生個女兒倒是個傻子,這可如何是好?我怎能讓人家笑我竟生了個傻女兒?”父親後來對我說,直到我跟著先生念書,發現我伶牙俐齒可以氣倒先生,他才總算鬆了口氣。
  
  “愛妃,早聽說你善舞,且會跳胡旋舞,不如也舞上一曲,也叫寡人看看本朝流傳的和這正宗的差在哪裡?”卻原來在我走神的這點功夫,突厥使節已令他帶來的那一眾突厥美女獻上了舞蹈。
  
  在我做出反應前的那短短剎那,我看見突厥使節誠惶誠恐的彎腰鞠躬,我看見皇后和封貴妃那得意和譏諷的笑,還看見老父那凝在臉上的尷尬,更看見緊緊靠坐在皇上身邊的子高將軍深深的盯著皇上,臉上卻帶著那一絲曖昧的似乎又滿足的笑……
  
  我毫不猶豫地站了起來,因為知道那時那刻容不得我的絲毫猶豫。這三個月來,好多想不明白的事,我一下就明白了。
  
  皇上要彈壓七皇子一系,不曾想父親卻在這時節為他立下了大功,明要賞,實卻要滿朝文武知道七皇子沒有機會靠近皇權,父親也不得寵。要我堂堂的皇家妃子當眾現舞,就是生生的折辱了父親;
  
  要天朝的妃子當著各國使節跳胡人的舞蹈,無非是已經把人家打得潰不成軍,俯首稱臣,大可以放下身段以示友好和親近;
  
  寵了我三個月,如今給我吃這個虧,也平了後宮裡的怒氣,也叫我明白自己的地位,絲毫不要逾越。
  
  還有秘而不宣的一層,也許是普通百姓從不曾想的。但對我們,後宮的女人卻都是心知肚明的。皇上對外臣,尤其是長年在外征戰,戰功卓著的將軍們用的籠絡之法遠遠不止是犒賞。有什麼能比肌膚之親更能把人握在手心呢?君王要收服的不僅是他的女人,更是他的功臣,他的天下。
  
  那子高將軍年輕俊美,神勇威嚴,年不及二十,已是叱吒風雲,立下了赫赫戰功。據說,在戰場上為皇上駕車擋箭,同臥同起,竟是寸步也不離的。如今立下了這蓋世的功勳,皇上也可成為名垂千秋的英武之君了。而這樣的人,眼裡看重的,豈是區區封官晉爵。
  
  宮裡相傳,皇上和他感情甚篤,皇上還在做皇子時,兩人已是親密無間,一起打獵射箭,一起征戰沙場,一起發誓說將來要封疆拓土,創下萬世基業。那是少年意氣風發時結下的情誼,親如手足;那是戰場上以血鋪就的信任,金石難破;那也是耳鬢廝磨間交換的真情,猶如夫婦。宮人們傳說,皇上甚至在床祶之間和他玩笑說:“愛卿此處甚偉,吾若為大將,君副之,天下女子兵不足平也!”(1)多少年後,我聽說皇上將子高將軍的屍骨從塞外帶回,陪在了皇陵,他的身側。
  
  然而在此時此地,君王是要借著我對他說:女人,再受寵,不過是以色事主,隨手可棄的敝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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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此話在歷史上實有出處,為一帝王對其愛將及佞幸所說,且說時以手持其陽具。



12.舞起

  在進宮近半年後的今天,我終於覺悟了什麼我的他,我的良人,那都是年輕女子的癡夢。無論是武將,妃子,還是男人,女人,在這一場場的歡愛背後,是一樁樁不對等的關係,而在那之上,建起的僅僅是一個權力的故事。
  
  君王永遠都是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尤其是我的這一個君王,他胸懷的是天下,面前這盤棋是一步也不能逃脫了控制的。每一步他都算得恰恰好,容不得我半分猶豫。
  
  我起身,行禮,道“臣妾這舞只是幼時跟府裡的樂伎胡亂學的,哪裡登得了大雅之堂,更不要說和這使節大人特意獻上的舞蹈。既然是君臣同樂,臣妾也就現醜了,只為大家助興而已。”其實我並未曾注意場中的歌舞,我不知道胡女們跳得如何,我也不介意自己跳得如何,無論如何都是被人恥笑了去了。
  
  我看見父親的臉似乎突然間老邁了許多,是啊!女兒何曾被迫著在眾人面前獻舞,女兒只有在父親壽辰的時候,倚著父親一邊的肩膀說:“爹爹,女兒要跳新學的胡舞給你看。”這是做女兒和做女人的差別嗎,還是我沒有找到那另一邊可供棲息的肩膀?
  
  我離席,漫步走進筵席中間的那塊空場,突厥女子們剛剛舞過的地方。心想,今天這身衣裳可不就是用來舞上一曲的嗎。
  
  突厥使臣奏請道:“讓我國的樂師為娘娘配樂吧!”看著他藏在濃密鬍鬚下狡黠的笑意,我想他定是認為我的胡舞不過邯鄲學步罷了,配上他們的音樂,我必會方寸大失,亂了章法。你們回去後,可以此為笑談,說出使天朝,折辱了他們的娘娘。可這最後一點尊嚴,我想還是留給我吧。我的舞是和西域流浪來得舞娘學的,跳來也許不如那些高鼻深目的女子美豔性感,卻自有一番新意,恐怕你不敢說我跳得不美。
  
  樂起,舞起,我的人也翩然而起。除了樂聲,整個御花園裡一片寂靜,靜得就如同日後的冷宮。可是我當時跳得好熱,我一圈圈的旋著,上下翻飛著,長裙擺了起來,衣袖也滑了下去,寬寬的衣領托出我心中想要往外蓬勃的怒意。是你叫我跳的,既然你不介意,那就讓全天下人都來看吧。我瞥見我的金步搖閃著一道弧光飛了出去,我看見我的黑髮密佈在我周圍的空間,遮住了我的眼睛,髮絲一根根楊在風中,我就那樣妖冶的舞著,音樂沒有停,我也沒有停。
  
  我失去了對所有東西的感知,耳中只有那跌宕起伏,錚錚不絕的樂聲,還有那耳旁垂下的明月鐺砸痛了我的臉頰。我的氣息越來越急促,我的臉越來越燙,我迷醉在這樂聲裡,似乎這節奏,似乎這不停的旋轉會隨著這風把我托起,送我離開這惱人的一切,讓我再回到我來時的家園。
  
  忽然,他說話了,他說“好了!愛妃也累了,下去休息吧。”我急速的停了下來,我沒有抬頭看任何人,只答了一聲是就往後宮的方向走去,離開的時候,我聽見身後傳來父親急促的咳嗽聲,我的心在那一霎那就這麼悄無聲息的碎了一地。我再也回不去來時的路了,幼時的歡樂和迷夢都結束了。我再不是父親捧在手心的明珠,我只是後宮的一個女人,君王身後無數女人中的一個。
  
  後來,伺候在我身側的宮女小招對我說:“娘娘,你不知當時你有多美,就好像飄在空中的一朵桃花,又好像神女下凡一樣。這全場的人啊,都呆了。那些什麼將軍啊,王爺啊,好久都沒回過神來。那個突厥使臣激動地話都說不全了,啊,什麼竟不曾想天朝的人這各式的舞都跳得如至化境,什麼天朝地大物博,奇人輩出,什麼皇上豔福無邊都來了,直到他旁邊接待的禮部官員拉了他,才算住了嘴。娘娘,你沒看到皇后和貴妃娘娘的那張臉。娘娘,您跳得時候,皇上一眼都沒挪開呢!娘娘,想不到你舞跳得如此……”。

“好了,小招,下去吧,讓我歇會兒,我累了。”
  
  我閉著眼睛,想:從此,禍事無窮。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0:57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2 01:55 PM 編輯

13.等

  聽著遠處響起了追念先帝的鐘聲,想著經過的那一場繁華,那一場舞。舞裡跳的是我的怨,我的怒,我的悲,我的不甘。可畢竟年輕,現在想來,仍豔豔的好似一場夢。
  
  舞起,舞落。那一場喧囂之後,胡舞在宮裡變得很盛行。突厥舞娘被留了下來教習宮中女子各式胡舞。據說,連帶教坊、酒肆,煙花柳巷都時時傳出那異域的旋律,處處可瞥見那異樣的舞姿,民間盛傳皇上的寵妃跳的比胡女還好,跳得好比嫡入凡間的仙子。
  
  人起,人落。那一紛雜之後,有幾人心弦曾被鉤動。太后的生日,皇上的生日,元宵,重陽……宮中盛宴之時,停在我身上的目光多了,有各似各樣的。年少輕狂吧!我面上漫不經心,小心翼翼,怕有半步差池,內心深處卻有少年人那不好言說的心悸和欣喜。
  
  原本我的天地是何其的大,原本我可以伸出雙手,對著生活予取予求。偏在這天大的權勢面前,折了我的雙翅。不甘願的,如今雖只是掀起宮中的一角,窺視一下別處的天空,我覺得這是我需要小心藏著的快樂。
  
  我慢慢的伸出手,接了幾滴房檐上滾下的雨滴,重重的觸在了腫脹開裂的唇上。在這裡缺少一切可以滋潤人的東西,包括有營養的食物。每個女人的四肢和臉都腫漲著,每當日光隱去,夜幕降臨時分,我常想這裡的光景真可以比作六道輪回中的餓鬼界了。
  
  宣旨將我罰入冷宮的那一天,他都不曾見我一面,是老太監宣的旨。時至今日,我太了然一切都是一步步行至此種田地的,也是他的意思,便是天大的冤屈,也已無可回天了。何必在這樣的時刻,把我藏在心裡的最後一點桀驁也拋在他的腳下。我一聲也不曾吭,沒有喊冤,沒有求情,帶著水一般的面容,跟在老宮人的身後,我一步步走了進來。走進再也回不了頭的地方。
  
  這是我的秘密,毫無價值,也不會有人想來知道的秘密。如果當初我明白冷宮是什麼,即使明知無可回天,我會求的,我會抱著他的腳說:皇上啊!我在你的身邊五年了,你難道不知道我不是這樣歹毒的人;皇上啊!我父對您忠心耿耿,你念他為朝廷一世辛勞吧;皇上啊!那年我是嫉妒子高將軍與皇上親密如斯,故意戲弄他的,我的心裡,除了皇上,再也放不下別的了……我會一直求,求到他們把我拖出去再或者皇上將我賜死,都好過今日的結局。  

    可是,他寵了我這麼多年,我以為他縱然是英明神武,也在我的美之前駐了足,我以為他是幫我緩兵一招,等過了我父被貶這個節骨眼上,等皇后、封貴妃不再逼得那麼急……他會宣我出去。然而,一等就是九年,一等就是陰陽兩隔。而接下來,我就真的只有等待自己的死亡。
  
  父親小時對我說:人生常有柳暗花明之時,不到最後一刻,是不能論成敗的。成敗?這兩個字對冷宮裡的女人,對皇宮裡的女人,也許是對這整個天下的女人都是一個譏誚吧?也唯有我的父親才會對著自己的女兒談成敗吧?
  
  女人的成就是相夫教子,而我的成就是等。這一生不曾相夫教子,至少讓我佔個孝字。
  
  父親,你愛我如斯,就讓我受盡這熬人的每一日,也不曾忘記你教的話,忘了等到最後。
  
  時常,有女人夜裡就吊死了。然而我,冷宮再冷,心再冷,我也會在這裡坐等天穿。



14.秦火

  大宴群臣及各國使節之後的十餘日,除了賞賜給各宮的西域珠寶,皮毛,香瓜等物外,皇上不曾召見過我。再之後,他竟帶著突厥獻來的美女,還有子高將軍住進行宮並一路向南去了。
  
  皇上正值盛年,似乎他在不停的出巡,打獵,親征……宮裡的女人就全變成了會搖頭的魚鷹,看著他走,盼著他回。我已經漸漸學會了如何在宮中打發時光,好在以前和先生學了這麼多東西,好在跟在哥哥們身後在外到處亂晃,看了這麼多東西,我會做的,我喜歡做的,我想得到做的比這宮裡其她的女人多的多。叫奶娘賄賂了宮人,還可以從家裡捎來不少我想要的玩意兒和書,所以我頗是自得其樂了一些日子。
  
  三個月後,皇上回宮了。據說還帶回個懷著身孕的年輕女子,說是沿路某個秀才家的小姐。我在想,難怪千百年來,這許多人搶破了頭,不惜傷了自己手足也要做皇帝。做皇帝多好啊!女人不值錢嗎,那也是一條條的命,這成千上萬的女人的命就鎖在這深宮裡,可皇上還不稀罕,他要這宮牆外的,以前有王美人,如今又有徐美人,以後還會有許多的美人。做皇帝的,最不缺的不就是美人嗎?要佔有的不也是美人嗎?誰擁有最多最好的,誰就最有權勢;誰最有權勢,就可擁有更多更好的。
  
  幸虧人可以想,而別人聽不到你心中所想,這實在奇妙,絕望之中還留了一絲求生的樂子,喘息的空間。
  
  在他回宮後很多天的一個午後,我翻著偷偷捎進來的一本禁書,據說是始皇帝的一個禁臠寫的,寫他和始皇帝的過往,還寫他和皇后甚至李斯的私情,以及李斯和皇后的不可告人……寫得是讓人目不暇接,看那言之濯濯,娓娓敘來,倒讓你不由得不信。說是此書在他死後流出了宮外,始皇帝竟是為了這才焚書坑儒的(1)。還說這本孤本是盜墓賊在巴蜀之地一個什麼叫豐都的地方從一個秦朝古墓裡帶出來的。信與不信,我們又如何判斷。寫進史書裡的能有幾分是真,稗官野史裡的又會有多少是真,可信的有時往往卻是首流傳了不知多少年的兒歌,又或是修築城牆時夾進去的一枚銅板……
  
  我正看的目瞪口呆處,門外一陣喧鬧。
  
  “皇上駕到……”
  
  慌得我手足無措,慌亂中只來得及把書塞進了枕下。這些時日過的混混噩噩,也不曾梳洗打扮。我就這樣素著臉面了聖。
  
  “愛妃怎麼看都是個美人,可這樣披頭散髮,想是不原見到朕嗎?”
  
  他再次摟我在懷的時候,我有些暈暈然,不知是還在想那書中所說之事,還是他的氣息離我太近。我竟問了他一句:“胡女可好?徐美人可好?”他薄唇上翹,勾起我的下巴,淺笑道:“朕以為,你從不會說這種話的。”他沒有說:“朕以為你是從不會妒忌的。”
  
  這是因為後宮的女人都妒忌,至多是聰明的緘口不言,心裡卻早恨得天崩地裂。這是我們在這裡必修的功課,或者說是這功課日日磨著我們的心智,我們的青春。
  
  灑脫的,溫厚的,聰明的,寡情的……無論你百樣的個性,也無論你對著君王是怎樣的心思,愛亦或是不愛,都全然不重要。在這宮裡,他是我們唯一可能觸及到的男人,沒有他的眼光,任你是幽蘭牡丹,無限光華,都是如臨深淵。做一世人,誰願意縮在旮旯,讓紅顏守了空城。即使不將他放在心上,難道也不將自己放在心上嗎?所以左右是個無從選擇。或遲或早,你的目光就會隨著這個男人來來去去,祈求他看上你一眼,祈求他讓這宮裡的人,興許還有宮外的人知道有你這樣的一個女子曾在這裡走過,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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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資訊來源:某網上名人的原創小說。幾年前在四川豐都大壩搬遷前,曾進行過大量考古發掘,在一秦朝古墓中有重大發現,內有自傳體文獻一部,但未被允許公開。本文內容為此文獻概要。另,本文為小說,作者對此相關內容不予負責。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0:59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2 01:58 PM 編輯

15.求

  光陰荏苒,可在這裡度過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是桎梏。唯有做夢的時候,是種解脫,因為除了噩夢,還會有迷夢,美夢和春夢。夢裡還會有過往所有的溫情和旖旎。但每每午夜夢回之時,卻是最最痛如錐心的時候。
  
  聽奶娘說,父親被貶,離開京城往嶺南去是那一年的六月,正是伏暑的天氣,竟無故的狂風大起,大半個時辰,天上落下無數的冰團,大者有如雞蛋大小。聽老人說這都是天有異象,若不是有冤屈,就是要有劫難。
  
  說的不錯,是父親的冤屈,是我的劫難。
  
  在這長長的歲月裡,在這座帝國中央的偏遠一角,偶爾可以聽見牆外的歌舞昇平,聽著不同的鼓樂鐘磬之聲,你就可以知道這是皇上出巡,這是慶祝壽辰,這是皇子大婚……這個時候,你可以看到一雙雙枯澀的眼睛望向牆外,望向不可知的地方,眼裡似能射出箭來。
  
  心似乎沉浸在最深的苦井之底,然而擁有的身體依然是如此年輕。所以我便會時常思念唯一和我糾纏過的那具男性的軀體。想著他絲綢一樣的肌膚下糾結的肌體,想著他胸前的凸起,想著他昂揚的男性,想著他如此充滿彈性的臀部,還有他深深埋進我身體裡的悸動。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和其她女人歡愛的,只知道他在我身上的時候,似乎要把我揉碎,似乎要把心底裡的那點恨意和著愛和佔有一併送到我的腹中。在我懂得了如何享受男人的欲望之後,他曾帶著我一遍遍達到過快樂的頂峰。在那些有著濃重霧氣的夜晚,我聽著他的呼吸聲入眠。而在那些濕冷的早晨,我看著他披上華麗的朝服向我觸及不到的地方走去。
  
  那些年,天下是風調雨順,而宮裡似乎更是雨露充沛,和我同時進宮的和後來的許多女人都為他誕下了子嗣,而我在承受了最多的雨露之後,卻從未有過懷孕的跡象。
  
  我身邊的所有人,都焦急萬分。因為我的榮辱身家,就是他們的前程。我私下裡拜過送子觀音,看過無數太醫,吃了許多補藥,而我的肚子對此無動於衷。我自己為此也時常心中有愧,因為似乎所有人都認為皇帝睡了我,我就理應生下龍種,否則就是我德行有虧。
  
  他倒是大不以為然:“朕已有如此多的兒女,不差你這一個,況且讓朕天天寵著你,不是更好。”他難道不明白嗎?宮中的女人生孩子不是為著他,而都是為著自己的將來以後。我想他肯定是明白的,可是他在乎的不是我,他眼裡有的只是他,他的帝位,他的帝國。況且他千秋萬歲之後,我怎樣,對他而言是不值得想的事情。
  
  仍然記得奶娘日日在菩薩面前為我焚香祈求的模樣,不知這個慈祥溫暖的老婦人如今何在,可還好好活在人世上,可還在為我日日佛前禱告。佛啊!可是我前世犯下了無邊罪孽,今生要受這煉獄般苦。佛啊!可是我曾享了太多的美好,便要以此償還。
  
  嗯!這裡太靜了,連天地神佛怕也聽不到我們的呼叫。



16.巫山之雲

  皇上從宮外帶回了徐美人,所有人猜測對我的寵愛便算是到了頭。然而,從徐美人入後宮的一天,到我進冷宮的一天,皇上再未去看過這個美人一眼,似乎早已忘記了她的存在。
  
  他似乎也早已忘了那場樂宴,那場舞。他沒有問我可是覺得委屈,也沒有責我放浪形骸,更沒有說究竟是胡女跳得好,還是我跳得好。
  
  我知道答案的時候是在無數個日月之後,久遠的我已無法問他“可否為君王再舞上一回?”
  
  每次他喘息著離開我的身體時,我都會想:在那帝王之相背後,究竟藏著什麼。
  
  我們已經一起度過了這麼多個夜晚,生命卻似從未交集。他從未試著來探究我,而我在他面前總是莫名懼怕。再美的顏色,宮中便處盛開,是什麼一次次讓他把我召進和我第一次來時一樣陰森的昭陽殿。
  
  檀香散出的味道混著他身上迷霧般的氣息,總讓我興起不可自抑的衝動,想要把那心繭層層剝開。然而我能做的只是用手指在他胸前層層畫圈,一圈又一圈,卻無法看到他的心,也不能在他的心深處留下一絲漣漪,唯一能做的,恐怕只是激情時,在他背上留下幾道紅色的指痕,這就是我可以在他身上留下的最多。每每此情此景,他會說:美人兒,還有這火熱的性子,朕最是喜歡,比起其他嬪妃一派的溫順,倒是讓朕最為消受。
  
  於是,我開始試探著輕輕啃咬他胸前深暗突起的地方,我會用雙手攏住他的脖頸,我還會在他吻我時,叼住他的舌頭,含住他的唇瓣,用牙齒細細的吞噬他的耳珠……這一切都取悅了他。  

    當我第一次把他壓在了我的身下的時候,他好聽的笑聲一直衝上了昭陽殿的頂端,低沉的宮殿頂部似乎也因此而拔高了許多。
  
  “愛妃,朕該取下你這美麗的頭顱嗎?可知道,這普天之下,還不曾有人翻到了朕的上邊。”
  
  “愛妃……”
  
  我緊緊地吻住了他。你不願意說,不願意愛,那就讓我來做吧。
  
  伴君如伴虎,皇帝身邊的人大都持的寧可無功,不可有錯的處身之學。枕邊的人更是如此,誰也不想在色衰愛弛之後,被君王治一個“啖我以餘桃”。所以沒有人會嘗試著做絲毫逾越的事,所以有些“被壓在下面”的樂趣,他從來沒有。
  
  而我性格使然,命運使然,好在藏在那明晃晃的龍袍下的身體所渴求的,和蓑衣斗笠下的,未見得就很不同。我在他身體上一次次起伏的時候,最讓我狂喜不禁的是他胸腔深處迸發出的飽含著男性激情的聲音。
  
  當我五根尖細的手指扣進他肌肉豐滿,充滿彈性的後臀時,他會用他那一貫低沉緩慢,不急不徐的聲音對我說:“愛妃,你把朕弄疼了。”每每這時,我就很想笑,而心也就慢慢的化了。
  
  後宮粉黛無顏色,三千寵愛在一身。要是那些女人知道我是如何被皇上一次次召進了昭陽殿,不知會做何感想。可是她們永遠不會知道,所以她們能學得只是我如何描的眉毛,著何色的宮裙,貼哪樣的花黃……而這哪是停住君王眼光的緣由。
  
  他對我總是如風一般的溫柔,我不懂這是因為愛亦或是不愛。
  
  但他會輕輕的托起我的雙乳,對我說:“愛妃,白如羊脂,美!”
  
  他會伏在我的後背之上律動,蝴蝶一般的吻從我的背脊一直延伸到最深處。
  
  他會把從我私處移開的手指放在他的唇邊說“愛妃,這是你的味道,你要也聞聞嗎?”
  
  他還會握著我在冬日裡冰涼的雙足說:“愛妃,朕幫你暖和起來,告訴朕,從哪兒開始?”
  
  當我躺在帝國的心臟,聽著主宰這個帝國的男人平穩而有力的心跳聲時,似乎就會有一陣蓋過一陣的濃霧衝了過來,讓我不知今夕何夕。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01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2 01:59 PM 編輯

17.問

  當我在冷宮裡的夜晚,無數次的想起我和他的性事時,他又是和誰在這冷宮外的不遠處翻雲覆雨,共赴巫山呢?
  
  當我此時此刻,仍能感覺到他身上那堅挺炙熱的陽具時,他的魂靈已不知飄向何處。
  
  這冷宮上空漂浮的鬼氣和這整個後宮四處彌漫的陰氣,重重圍住了這躺在帝國心臟上的龐大無比的宮殿。
  
  當我緊緊蜷起四肢,以抵禦雨後的寒冷時,我是如此無法抑制的眷戀他總是溫熱的胸膛和眼中那縷飄忽的暖意。
  
  情或是愛,對我而言幾乎已經沒有任何真正的意味,變得更像是一道題目,一道我可以用來反復思辨的題目。我反復的想,我對你曾有的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愫?竟在受盡了這般苦楚之後,我不曾有恨,有的只是無法釋懷。
  
  是愛嗎?我終究是無法懂你,你是不屑懂我;是情嗎?你將我信手拋下了這阿鼻地獄,不曾有一刻揣度,我又哪裡敢奢求帝王的情。那又是什麼讓我一次次午夜夢回,魂牽夢縈,不可斷絕,僅僅是肌膚的相親還是我等得太絕望了。
  
  哪怕你身前身後曾宣一道旨,賜我以死,我都會知道我在你心裡活過。不幸,命運回我以空洞無聲。
  
  我真的好不甘心,先是身為女子,再是身為宮中的女子,最後是冷宮裡的女子,我的生命竟可以如此被閹割和漠視。只想把自己的人生從開始走到結束,然後閉上眼說我是這樣活了一世。然而這從開始就已是個無可觸及的奢望。
  
  生為女子,我要一世閉眼不看這閨房外的天地;身為宮中的女子,我要和無數如我一般的女子撕搶這宮中的天地;而在這冷宮裡,我是掉在了一個時間的坑穴裡,容顏老去,生命的軌跡卻什麼也沒有劃下。
  
  我之幸,有那樣的父親庇護,那少年無賴的光陰,我以為我為自己衝開了一片天地。
  
  我之大不幸,不曾入得尋常百姓家,在這裡不明所以,不知來處,不問去時,夜夜銷磨盡我的生命之輪。
  
  我多想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多想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想要這眾生,都明白我意,更想要那諸佛,都聽見我的不滿!
  
  然而回答我的只是我感受到的刺骨寒冷和錐心疼痛,我在這空洞的坑穴中越滑越深,劃向生命的盡頭。



18.子高將軍

  那次宮宴之後,我再見到子高將軍是很久以後。那時我已是十八歲的年紀。他剛從遙遠的邊疆回到京城。
  
  那一日,正是落英紛飛的時節,我追著彩蝶,踩著沾了泥土的桃花瓣,竟走到了皇上的寢宮外。子高將軍,他從裡邊步了出來。他衣帶有些鬆散,眼底布著些疲憊,可他那麼年輕,那麼強壯,那麼分明的眉目。耀得讓人有些睜不開眼。
  
  我在想:男人這東西,有趣。
  
  唉,定是宮裡太少見到男人,不然以前追在裙後的那些為何我從未用正眼瞧過。我以為我應該是討厭他的,這宮裡的女人已經太多了,偏偏他還要來分一瓢飲。
  
  倒是看過男人和男人在一起的秘戲圖,只是這兩個人,一個這麼威嚴,一個這麼強健;一個一派風流俊雅,一個年少英武……真不知床幃之上,何等光景。天啊!我這是在想些什麼?
  
  我吐了一下舌頭,轉身想要走開,子高將軍已經來到我面前,單膝跪下拜道:“微臣見過娘娘。”
  
  “平身吧,將軍倒是一夜辛苦。”我忍著心裡的笑,諷了他一句。沒想到,我尚不覺什麼,他臉皮倒薄,頓時一張臉從上到下,像個煮透了的螃蟹。我,我,我了半天,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跪在那,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我心中好笑,想著這個人兒真是有趣,不自覺地便伸手去扶他。原也只是虛扶一把,可不曾想,他竟捉住了我的手指,我正想大喊一聲大膽,如此輕浮,竟敢羞辱本宮。可不知怎麼,指尖傳來的輕顫竟叫我住了口。
  
  他就那樣跪在那兒,狠狠的握著我的幾根手指。那雙又深又黑的眸子就在這晚春的清晨,如同一束陽光,凝固在了我的眉間和髮梢。
  
  “子高,怎麼還在這裡?”一側突然傳來皇上不徐不緊的聲音,一陣驚慌,等我回過神來,庭院裡只剩下我和皇上對面而立。
  
  “愛妃好雅興,一大早,這是出來遊園嗎?”他是要將剛才的一幕視為不見嗎?我心下惶然。
  
  “臣妾適才追趕一隻彩蝶,不想卻來到了皇上宮前,請皇上恕臣冒昧。”
  
  “彩蝶?哼!倒是好大的一隻。”說完他就轉身去了。至此,誰也再沒提起過此事。我忐忑不安了一段時間之後,也就過去了。雖不明白皇上的心意,可這宮裡宮外又有誰明白他的心意呢?而他又需要誰來明白呢?
  
  再以後,窮其我的一生,我也未能明白這個男人的心思。是啊!天地間,我們都是凡俗的男人和女人,唯獨他是天之子,他需要的是老天的護佑和天下的歸心。
  
  唯有的一次,我從他嘴裡聽到他說自己的心思是有一回他為著個大臣的事生氣,我勸慰他說:
  
  “皇上,我們都那麼愛您,全天下的子民都愛您。”
  
  他靜靜的回答我說;“不,你們並不愛我,你們怕我,可這豈不是更好。”
  
  有很多次,想著他的容顏,不知為何,會有些心痛和心折,想如果真有機會舉案齊眉,像個女人問他的情人:“郎啊,你心裡在想些啥?”可對著今世的他,這樣的話永無可能問出來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03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2 01:59 PM 編輯

19.迷

  在我進入冷宮的那一天,是長年跟在皇上身邊的,宮中的老人,梁公公一路把我帶到了冷宮門口。這也是為什麼長久以來,我惺惺以為,這是皇上給我傳得信,不久的日子裡,他還會讓梁公公沿著這條路,把我從冷宮門口再帶回昭陽殿。
  
  在夜晚冷濕的空氣裡,四周是桃花的香氣若隱若無。踩在零落在地的花瓣,我無比堅定的告訴自己:我的生命,不會如此凋零成泥,會不同的。
  
  在那條陰暗窄小的路徑盡頭,梁公公扯著嘶啞的聲音對我說:“娘娘,老奴本不該多言,可是希望您不要怨恨皇上。皇上也是傷了心啊!”
  
  “子高將軍最後病死在邊關,臨走之前,我陪著皇上到他府裡看他。皇上找他,向來是自來自去,他和皇上的事你也是知道的。皇上推門進去,我就跟在他身後。子高將軍就那樣呆呆的坐在床沿上,癡癡的望著一隻金步搖,連皇上進來了都不曾察覺。皇上當時不曾表現出半點怒氣,他只是說:"子高,晚上來見我。”娘娘,皇上和子高將軍的事,唉!那天晚上皇上不是把您也招去了嗎?想必皇上是對著你們發了怒,能怪皇上生氣嗎?兩個皇上在意的人,放在心尖上的人,竟都如此。皇上才是最寂寞的人啊!我們這些宮裡的人原本最是應該體恤的。”
  
  我心裡想:你不明白的,皇上在意的不是別的,他在意的是他竟不曾佔有一切,你的身,你的心,你的每一縷思緒。
  
  他仍叫我娘娘,可是心裡已把我和他放倒了一起,無論是低微如太監宮女,還是高貴至皇后貴妃,無非都是宮裡的奴才。都應該本本分分的做好自己的角色,就算不能為主子分憂解難, 至少也不要給主子添了麻煩。
  
  而那天晚上,皇上並沒有發怒,他只是平靜的並且激昂的重宣了他的佔有。
  
  皇上戀著他嗎?皇上戀著我嗎?不,如果真能明白些許帝王的心思,那就是:在帝王的心裡裝不進愛戀,有的只是佔有,他站在權勢的高處,他宣誓著他的主宰。借著子高將軍年輕的身體向我宣佈了他的佔有;借著對我命運的取奪,他讓我知道誰是主人。在他的眼裡,我們並非這世間的某個男子或者某個女子,而只是他的擁有,好比這天下。
  
  對著你擁有的一件美麗無比的物品,或是小時養過的畫眉,你想到的恐怕不是它的種種,比如雌雄老幼,你能想到的只是它如此美麗,它是我的。於是,你便開始用籠子,吃食,愛撫,懲戒……將它佔有了起來。
  
  當我幾近迷失在這後宮我從未涉足過的地方,在繞過了一片桃花林後,我就這樣站在了一座朱漆斑駁的門前,這門似乎比宮裡任何一座門都矮小,然而日後它在我眼裡變得無比的厚重和高大,它不是進出的門,有進來的,但不見出去的。
  
  梁公公轉身離去的時候說:“這樣的品貌,可惜了。”
  
  那個出來開門的佝僂著背的老太監,聽到這話,把頭轉向門裡,不知盯著什麼,陰戚戚的笑了。以後,我明白,這冷宮裡所有活鬼般遊移的軀體,都曾如此品貌。
  
  從此,一切就裹在這濃重的迷霧後面遠去了。而我坐在這腐爛的空氣裡,反復的,用開啟所有迷惑過我思緒的過往來煎熬時間。



20.舞影

  “陛下是我整個生命的主宰,我的命為他生,為他死。從沒想過心裡再會放另一個人,無論是個男子還是女子。”
  
  “一次次征戰,一次次告捷,我用這實踐我和他年青時的理想,也為他做他所不能做的事,去他所不能去的地方。他曾說,我就是他的翅羽,讓端坐在朝堂之上的他看向遠方,飛到廣袤的平原和拔入雲霄的高山之上。讓他真正深切的撫擁他的江山。”
  
  “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你那日的舞蹈,就有些歉疚,常常想起,漸漸的竟像有根刺很慢很慢的紮進了心裡,隱在裡頭,再也尋不到蹤跡,卻每每不經意間,就狠狠的紮痛了我。”
  
  “在邊關的無數個夜晚,我一次次的想起你的舞,漸漸的你桃色的衣裙開始在我的空間裡蔓延開來,蔓的四處皆是,鋪滿了這邊關枯黃色的天際。”
  
  “沒有想到,人真的可以美的像朵兒花,像桃花,妖嬈的桃花。”
  
  “你的舞,一遍遍的在我心裡跳起,那舞影充斥了每一個我住過的屋宇。”
  
  “我知道你那日跳得不情願,你是不是也會怪我?”
  
  “我什麼都不可以做,也不能做。我取下了那突厥使臣的狗頭,我追了他三千里,因為他冒犯了你。所有人都奇怪我為何獨獨追著這麼個無關緊要之人。也許你也早忘了,可在這遙遠的北漠,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唯一可以讓我覺得有什麼東西把你我連了起來。”
  
  “當你跪在床前,看他將我的身體拉伸成為一個對男子來說最屈辱的姿勢時,你沉靜的目光裡是什麼?當他用曾經沾滿我汗水的身體和你歡愛的時候,你可曾想到了我?”
  
  “我短暫的生命裡,只被陛下佔有,我曾經佔有過的所有竟是你的三根手指。他們無比的溫涼柔膩,卻似乎炙烈的灼燒了我整個生命。”
  
  “我不知道是什麼如此早的消磨了我的身體,我感到我的生命在離我而去。在這樣的時分,我眼中又閃過了那道弧光。那日我在眾人散去後,把它帶了回來,此後,它一直隨著我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那只華麗的顫動不已的金步搖。”
  
  “在這樣的時刻,你桃紅色的舞影和著滿天的桃花瓣再次覆蓋住我的視線的時候,我卻感受不到你,我整個身體知覺的,是所有陛下從無數個日夜前就開始一點點刻入我體膚的,來自他身體的熱氣。”
  
  “在我還沒有機會用我的視線看向別處時,陛下他已經在我的整個生命裡,擁有了我的所有,抓住了我所有的敏感。而你舞動的身姿代表著此生我唯一一次看向別處的風景;你的金步搖代表了我所擁有的所有;你的手指,便是我伸手抓住的所有。”
  
  很多很多年後,當我有機會聆聽這些文字時,我感到的是一個如此年輕的生命,他在生命的盡頭殘酷的重新省視自身所體驗的命運。而我,成為了他生命中一個符號,一個豔色的符號。
  
  可是我和他都不約而同的感受過,在以後反復感受到的,那個擁有過我們的男人身上充沛的熱氣。我在冷宮裡的無數個夜晚和他在他邊塞外最後的夜晚,沁入我們體膚的都是他周身散發出的熱氣。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09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2 02:00 PM 編輯

21.紅

  在子高將軍即將離開帝國中心,並且在很久之後作為一具屍體被帶回來放進皇陵的那個晚上,我被宣進了昭陽殿。
  
  我獨自走進去的時候,空氣裡有一股混進的味道不同於我以往來的時候,當我走得再近些的時候,我聞出那是一股甜腥的血的氣味。
  
  “愛妃,你的彩蝶倒是被朕給捉來了。”
  
  “皇上,臣妾以為是皇上宣召,不知道……臣妾這就退下。”
  
  “是朕叫你來的,你就給朕跪在床邊,好好的給朕瞧著,瞧著朕是怎麼戲蝶的。”
  
  當我跪在那裡,看著豔紅色的液體從菊花般盛開的地方蜿蜒而下時,我不知道子高將軍在每個那樣的黎明是帶著怎樣的心情走出昭陽殿外的。
  
  當我跪在那裡,看著那尊貴的帝王是怎樣一次次刺穿了子高將軍高高翹在昭陽殿半空中的下體。
  
  我的雙腿已漸漸失去知覺,我離的如此的近,然而此後再想起那奪去了我呼吸的一幕幕似乎又變得如隔雲霧之中,再不能想的分明。
  
  子高將軍深深的將頭埋向龍床之上鋪滿的明黃色絲綢,密結的汗珠順著他的額角落下。皇上扯著他的髮髻一次次把他的臉拉了出來。
  
  “子高,朕的女人美嗎?”
  
  “子高,躺在朕身下的滋味兒不喜歡嗎?”
  
  “子高,喜歡朕在你身體裡這樣用力嗎?”
  
  “子高,叫出聲來,朕要聽到你的聲音。”
  
  當他最終從子高將軍的身體裡抽離時,他的陰莖腫脹猙獰,憤怒勃發,如同包裹在一層新染得的紅綾中一般,滿是鮮血,灰白色的精液耀著燭光卷席那紅色的血液,混合成一滴滴粘稠的液體,刺痛我的眼眸。
  
  “子高將軍,要看看朕是怎麼和朕的愛妃歡好嗎?”他從來都是稱呼子高,這個名字曾經無數次的夾裹著無邊的春色和無法名狀的情緒從他嘴裡呼叫出來,無論是在朝堂之上亦或是宮闈之中。而現在,他叫他子高將軍。是要告訴我們,一個是將軍,一個是妃子,他的將軍,他的妃子嗎?
  
  我的頭是如此的昏沉,不可知來處的迷霧似乎要將我窒息。我想告訴皇帝,我頭痛欲裂,我很難受,請允許我退下吧。可是我的嗓子乾澀的發不出聲響。
  
  “子高將軍,從不近女色,想必還未曾見過此等男女之事吧!”

        我還來不及思索,便被他用巨大的力氣向床上抓了過去。我的小腹重重的撞在了檀木的床沿上。我發出一聲慘叫,一陣撕心的疼痛之後,我被帝王壓在了還充滿溫熱的錦被之上。
  
  我特意穿上的,剛剛裁制好的,用從蜀地運來的織錦織就的新衣已經撕裂在地,我的身體沾到了鮮血,從子高將軍下體流出的鮮血。不知道為什麼,我並不覺得骯髒,只是覺得這和我自己的血液並無多大分別。不是嗎?他或是我,都是可以讓帝王欲取欲奪的生命,毫無尊嚴可言。
  
  “子高將軍,你就跪在那裡,給朕好好的看著。”
  
  我側頭望去,是因為聽到的那一聲悶響。子高將軍的頭離開地面,我在他的額頭上又看到了這晚沾滿我神經的刺目紅色。
  
  “請恕臣先行告退,臣即刻就出發前往邊關,從此為陛下鎮守邊疆,只要臣在一日,絕不叫那胡馬度過陰山半步。再見之日,便是臣馬革裹屍之時。”
  
  直到子高將軍踉蹌著走出這在深夜裡閃著幽光的殿堂,我無法感覺時間是如何流逝的。子高將軍他不曾抬眼看過皇上,也不曾側目看過我一眼。我想那是他留給自己最後的尊嚴,也是給我留下了身為女人的那一點點尊嚴。我看著床上留下的迷亂的痕跡,嗅到空氣裡曖昧不明的氣息。
  
  那帝王用我從未見過的鷹一樣的目光盯著我。我裸露在空氣中的身體顫抖不已,我的靈魂好像也跟著在一起顫抖,連我自己呼吸的聲音都使我驚恐萬分。
  
  那晚,子高將軍星夜離開了京城,離開了這裡混沌的天地。至此,我再未見到過他。只是在很遠很遠的將來,收到了他的一個老家人輾轉波折交到我手上的一個錦盒,裡面裝著子高將軍訃離人世之時的最後一點思緒,還有那只依舊燦燦生華的金步搖。



22.一個圈

  皇上的怒氣升騰在整個昭陽殿內,混合著血腥氣,久久不散。床上猙獰的鮮血點點,地上碎裂的織錦片片,我跪在那裡無法言語。
  
  “你們要朕如何是好?”長久的寧靜之後,帝王發出了聲重重的歎息。
  
  “臣妾問心無愧。”皇上語氣中突然洩露出來的一許軟弱還有我積壓的委屈和不平讓勇氣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況且我尚不知是那只金步搖惹出了事端。
  
  “哈,哈……,好個問心無愧。倒是那子高落花有意,是愛妃流水無情,是朕錯怪了你們?”
  
  “皇上,臣妾入宮三載,皇上對臣妾的好一樣樣裝在臣妾的心裡。臣妾見子高將軍不過數面,縱是有仰慕子高將軍的人品風致,那不過如同看見好山好水,名花名草而心生喜歡,臣妾對子高將軍真的不曾生有它念,望皇上明察。”
  
  “好了,你去吧。”
  
  我想,皇上只是生氣,子高將軍也已經走了。在宮中這些年那麼多風浪都一步步走到今天,今日的我比起三年前出落得更是耀人眼目,美輪美奐,皇上會原諒的。然而,至此後,直到我父親被貶,我被罰入冷宮,我竟再未見到他一眼。我走出昭陽殿,走進那陰霾凝重的夜色,我的人生也正是離開了陽光,開始了黑色的篇章。
  
  子高將軍的離開,皇上對我的忽然置之不理,再加上幾分宮裡從不缺少的想像力,一個讓所有人興味無比的故事就在後宮流傳開去。
  
  以前從來對我禮讓三分的皇后曾宣我到她宮前接受訓斥。她說:“我朝自開國以來,向以禮義治天下。內寵與外寵從未有過相與之勾當,你莫不是以為自己可比那南朝之郁林王何妃,而把皇上當了那糊塗的明帝。你自來持寵而驕,也是該收斂著的時候了。” 我心中不禁失笑,原來皇后也看“淫書”,知道此等典故。那何妃嫁予皇太孫,後來做了皇后。一直擇皇帝身邊所寵少年中殊美色者相與交歡。帝不以為意,何妃與帝相愛甚袤,故帝恣其妄為。(1)
  
  不想,皇后竟用郁林王何妃來諷刺我,警告我。我沒有做任何解釋,我真真耿耿於懷的,真真無法原諒的是一個如此嵌入過我生命的人,竟然沒有任何儀式就走出了我的生命,陰陽兩隔,就如同我走進皇宮成為他的女人一樣沒有任何儀式。
  
  於是,作為告別,在我也垂垂老矣的日子裡,在連這個男人的面貌都已不再分明的時候,在我已不能回憶和感知曾從他身上源源不絕的包溶我的熱氣時,我帶著子高將軍傳來的那只錦盒,在打點了許多人之後,來到了皇陵,象徵著巨大陽性的墓碑前。
  
  聽看守皇陵的老太監說,子高將軍的棺槨就安放在皇上墓室之東。於是,我打開錦盒,把那些早已泛黃的紙張點燃在帝王的墓碑前,我想讓他知道,他佔有過子高將軍的全部,並且在子高將軍的最後一刻仍然被他給予的熱氣佔有著;我以手指掘土,把那只金步搖埋在了墓碑之東,我想,這是屬於子高將軍的金步搖,就讓它最終歸屬這裡吧。
  
  我挪動我早就行將就木,老邁不堪的身體轉了一個圈。
  
  子高將軍,這一圈是我再一次的起舞,是我獻在你墳前的風景。也許醜陋不堪,卻是心甘情願。
  
  皇上,那張紙箋梁公公最後已給了我,他什麼也沒說,我不知是你交待的,還是老僕對主人的最後一點心意,希望人死之後,不留怨念,活著的人都想你所有的好。那氳黃的紙箋上的字跡似乎已在那裡沉寂了千年,字字氤進了我的心裡:
  
  “豔豔桃花隨風起,肯為君王舞一回?”
  
  如今這一闕詩文早已流傳坊間,人人都說那皇帝是如何一個至情至性的人,是個癡情種子,曾對一個善舞的妃子念念不忘,思戀終生,並寫下了許多追念的文字。
  
  真亦好,假亦好,在走過了那麼長的歲月後誰還計較;不論你有情還是無情,我和你今生的過往是前世定下的緣,等我離開這個人世的時候,念起我生命中的人,當想起你時,我願想起的是這一闕辭章。
  
  這一圈,也是我為君王再舞一回。隨再無法隨風而起,卻是心意所在。
  
  我默默地注視著碑文,眼前是模糊一片,我曾以血肉感受過他的存在,看不清楚這些深深刻入石頭的碑文,也就不重要了。這些文字想來只是留給未來那些不明所以的人們來猜想帝王的輝煌。
  
  我望著遠處巍峨起伏的皇陵想,我看了這一眼,這過往的一切對我而言,才算真真的結束了。
  
  生命中原本又有多少是可以真的探究清楚,你是恨我誤了你的子高也好,還是怨我不曾全心全意也罷,我祈願可以就此忘卻所有的不甘,所以的疑惑,完結這一世的緣分,來世也再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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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見馮夢龍《情史》之《郁林王何妃》。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11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2 02:01 PM 編輯

23.光

  可知道冬日裡的冷宮有多冷嗎?
  
  冷的無法呼吸,連思考都成了折磨。整個冬日我幾乎縮在牆角的一堆稻草和棉絮裡一動不動。當寒風透過支離的門縫灌進來的時候,我的膝蓋如同被冰冷的鐵釘狠狠的穿透,冰冷,刺骨。
  
  我進入冷宮前的不久,子高將軍在一次大捷之後,獨自一人追敵深入沙漠腹地,回來的時候,身負重傷,匍匐在馬背之上,手裡緊緊提著一個突厥人的項上人頭,原以為是敵人的一元大將,看了卻沒有人認得。
  
  原本要送他回來療傷,不知為何他卻執意不肯。直到病入膏肓,不治而亡。臨死前,囑人用馬革裹了他的屍體送回京師。我想:子高將軍,他還真是堅持。皇上得知之後,據說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用一如既往的,威嚴無比的聲調下旨就用那馬革包著子高將軍的屍體放進了皇陵他的陵寢之中。
  
  後來民間都說皇上真是重情重義的帝王,對效下汗馬功勞的將軍如此厚待,如此恩寵,竟賜他這般的榮耀。
  
  這一個冬天,是因為天子駕崩嗎?是一個冷徹心扉的冬天。還沒有到二九,我就患上了嚴重的感冒,無醫無藥的地方,接下來就會是嚴重的肺癆,怕是我的大限就要到了。我想這會是最後一個冬天了。視生如視死,也許他到了那邊,還是堅持著他對生前一切的所有。子高將軍不正如此嗎?沒有墳塋,沒有墓碑,只留在了當初還不曾修葺完全的皇陵裡,現在他的君王已成了那裡的主人,並將在那裡沒有期限的成為子高將軍的主人。

     父親,你此時此刻,身在何處?你還安好嗎?你還在掛念著女兒嗎?父親,如你還在人世,願你永不得知我的死訊,如此,生活總還有希望,如此,你不用白髮人送黑髮人,尚且不得一見;如你已去了另一個地方,那願上天憐憫,讓我們在那裡團聚,讓我從此又像幼時那樣不知人間險惡,永遠幸福下去。那種感覺,現在想來,就像輕飄飄的浮在充滿水氣和花香的空氣裡。
  
  當夜幕又開始降臨的時分,我在想,明天,也許我就不會再醒來,明天,也許這場噩夢就算永遠了結了。
  
  是時候了嗎?我覺得我似乎虛弱的已經開始彌留,因為我看見冷宮的門開了,我看見了一點昏黃的暖光從門口幽暗的飄了過來。是冥界的使者來召喚我了嗎?我感到如此恐懼,我死死的盯住了那一朵飄忽的火光。
  
  
  對我也許是一樣的。他生,我便苟延在冷宮;他死,也要招我到那一邊。我只祈求無論是上天入地下黃泉,那邊沒有冷宮。而如今的我,死後是不會有進入皇陵此等榮耀的,我會被葬在西山那片放了無數枉死的宮女和太監的亂墳崗。
  
  我等得天不曾為我敞開大門,這地府似乎倒是已為我準備了通途。此時,我無法堪透自己心中的滋味:也許死亡會是最終的解脫,如此無望的等下去,太苦了;可真的不甘心啊!本是何等的容貌,何等的玲瓏心思,我曾何等的期盼五光十色的一生在我面前隆重的拉開帷幕,又何等的可笑,雙十的年華我便開始在這裡等待,等待一線生機或者死亡,而現在,死亡恐怕真的要來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13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3 10:03 AM 編輯

第二篇 柳花無力苦隨風

24.出

  那團暈黃的光愈行愈近,近的就正正停在了面前,我倉惶不知所措。周圍的空氣如死寂、凝重,天地間似乎除了那團光火,就只有我如黑暗中野獸一般的呼吸聲,還有雷鳴一樣沉重激越的心跳聲。
  
  “起來吧,恭喜啦,娘娘的好日子總算等來啦。老身真是有福,還能活著又見到了娘娘。喲,是不該再叫娘娘的,是宸國夫人。”
  
  “宸國夫人?” 昏黃的燈火下,我看不真切他的樣子,但那蒼老嘶啞的聲音,我聽得真真切切,隔上再久的歲月我都聽不錯的,那是梁公公的聲音。我等這個聲音已經等得太久了,恍惚間就已等了一世。他竟還活著?我竟還活著?他有福?我有福?竟一起碰在了這一天!
  
  我一時不能明白他在說些什麼,昏沉的頭腦和耳中尖銳的嘶叫聲讓我無法思考,但福至心靈,我明白是有一線生機忽然撕開了周遭的混沌黑暗,我伏在地上只能問出一句話,是哽在我喉嚨裡整整九年的兩個字:“出去?”
  
  “是的,出去。”
  
  接著,我看著他舉起一樣豔黃色的東西,在黑漆漆的冷宮裡,它的顏色蓋過了所有,耀眼的華彩蓋過了那團燈火,照亮了整個世界。我知道那就是真真將要引我出去的東西------我等了曠世之久,賜下它的人卻已隔世的聖旨。
  
  “先皇遺詔,念……伴駕有功……通習西域方言……芷葻公主……和親,封……命宸國夫人教習……,隨同……”
  
  梁公公絮絮的宣著旨,而我已猶如魂飛太虛,所有在我意念中衝撞奔騰的只剩下“出去”二字,再也聽不到其他。我的整副心神已拋下我破敗的軀體衝向了那扇斑駁的木門。
  
  當我被拖拽著站起身,真的往前挪步的時候,我感到四周那一雙雙眼睛像毒箭一般射了過來,似乎要將我萬箭穿心。就將我釘在這窄小的庭院當中。是啊!怕本是等上千年也不會來的音信吧。而我,還真是這樣的命,無論是當年的後宮還是今日的冷宮,我都定是要承受一眾女人怨毒的目光,幸好,目光再利,並不曾穿透了我。
  
  當木門在我身後咿咿呀又重重的落了鎖,我仰起頭,用盡力氣吸了一口門外的空氣。就這樣,我站在了門外,如此輕易,輕易的好像當年走進這門時一樣。然而身後鎖起了我最不堪回首的九年,那本應是尋常女子最華美的九年。
  
  我就定定的站立在那裡,似乎邁出那扇斑駁大門就已抽空了我所有剩下的力量,無法再邁動半步。我看著前面依舊是來時那條幽暗小徑,五步之遙,燈火不及之處,就已沉入一片漆黑之中。刺骨的風和陰冷的水氣裹席著湧上來的時候,一股熱流卻從心底升騰了起來,從眼底逼了出來,激動使我渾身顫抖。
  
  是啊!雖然已隔的太久,我終是等來了梁公公,我終是站在了門的這一端,我終是又站在了這條小徑上,然而昭陽殿裡的人卻已不知去向,不知道梁公公是要把我帶向何處呢?是他如今安睡之處嗎?不重要了,我終究是出了這冷宮的門,我終究是等來了這一天,不論明朝如何,此時此刻,就讓這天地見證我的堅持,見證我九年的歲月吧。
  
  癱軟在地的剎那,我淚流滿面。



25.三皇子

  等我再次恢復知覺的時候,身處的是間不大不小的宮室,屋子裡充滿了陽光,耀的人睜不開眼。
  
  “夫人,三天了,總算醒了,快,快請太醫。”
  
  一陣忙亂之後,小宮女端來了黑的有如墨汁的湯藥。再睜開眼看到那小姑娘臉上多少年不曾見過的叫做笑容的東西,就又是三天之後的事了。
  
  此後,我就是在沉睡和吃藥的輪替中度過了似乎很長時間,見到的人也只有這個照顧我的小宮女。直到有一天,那時我已經能夠略略下地走動,屋外有太監扯高了喉嚨吆喝到:“皇太后駕到......。”
  
  我一怔恍惚,才醒悟到一個人―――封貴妃,心中飄過的是一個早已一片模糊人影。那華服高冠的婦人就站在了門口,宮女細細攙扶著向裡走來,室外射進的陽光打得她的剪影金碧輝煌,燦若神明。我看不清她的臉,只是不要說她是如今的皇太后,就是見到宮裡任何一個有品位的女子,我也是要一跪到底的呀。趴倒在地,然後撕開太久不曾發聲的嗓子,艱澀生疏的呻吟到:
  
  “奴婢叩見皇太后千歲,千千歲。”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把這句話一個字一個字擠了出來。
  
  “快把人扶起來吧。看看,竟這樣了,當年可是………”
  
  這聲音?我瑟瑟抬頭,又惶恐的立即垂了下去。但我已然看清,那竟然是王美人!
  
  想不到啊,登上那煌煌寶座的既不是血統高貴,沉穩而有心機的四皇子,也不是才華橫溢,躊躇滿志的七皇子,竟是那個總是默默地三皇子。
  
  當年的三皇子,十幾歲年紀的少年郎,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倒也是一個碧人。但在眾皇子中,卻是最最不引人注意的一個。他只與書形影不離,與人卻從不親近,我在宮裡許多年,就似乎未曾與他說過一句話。但對王美人,他的母親,三皇子是一派純孝,費盡了心機討母親的歡心。那時王美人愛唱江南民間的小調,但鎖於宮牆之內,除了幼時會的,就再沒機會聽到新鮮的詞曲了。
  
  三皇子派出手下的文人墨客駐於江南各地,收集最新的歌曲小調,趕著最及時的送到宮裡呈給王美人;自己還多次遠赴江南,親自查訪,無論是失傳的,膾炙人口的,還是天真質樸的,又或是過於淫豔的,凡是民間有人傳唱的,據說被三皇子一曲不落的全收羅了回來,集成了幾十本冊子。
  
  這些歌,王美人沒學幾首,天下的有識之士到都對三皇子甚為起敬且為之感動,一則是他的孝,對身份低微,來自江南民間的母親敬重關愛到這般細緻入微的地步;二來這樣的一套集子可說是為民間文史風俗的收集、保存立下了千秋功業啊,後世的人,無論是文人還是史家,都可以此為發掘不盡的寶藏了。江南士子向來對行武出生的本朝皇族並不歸心,倒因為三皇子此舉,對三皇子推崇備至。
  
  曾一次宮內餉宴之上,有大臣問三皇子說:“三皇子大江南北遍佈足跡,想必定是對各地民情風俗了然於胸吧?對各地的官員想來也關係熟絡囉?”
  
  三皇子諾諾的應著:“四處為母親搜尋新鮮曲調,倒不曾注意別的,實在汗顏,實在汗顏。”那一派溫吞的書生模樣,倒也讓眾人呀然。
  
  前塵往事歷歷在目,而如今就是這個三皇子成為了這天下的九五之尊;站在面前,高高在上的女人,就是當年那個在宮中處處受氣的水鄉船娘,如今已貴為天朝的太后。這是怎樣一份際緣,怎樣一份命運。我想,宮中一定花了不少時日才洗滌淨不久這裡必定上演過的血雨腥風。
  
  但那與我都無關,反正現在伏在地上的這個女人是我。我昏頭脹腦的急喘起來,咳嗽不止,面前的太后嫌惡的皺了皺眉,又做出體恤下人的作派來說:“看你身體還未大好,好好將息著吧,過些時候能起來了,倒是來看看我。如今兒子大了,我也上年紀了,腿腳難比從前了。”
  
  這些話,竟是對著我這樣個貶入糟粕污泥中的人說的。她看起來是如此的昂然爽朗,滿面的春風,當年在宮中那麼多年,都未曾見她的生命如今天這般鮮活過。輕輕暖暖的談我的身體,談她的兒子,談她的年紀―――我,一錢不值;她的兒子,貴為天子;她,正值盛年。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14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3 10:05 AM 編輯

26.悟

  從冷宮出來的那一日,我沒有聽清老太監嘴裡在念什麼,後來也只是隱約記起一些零星。問照顧我的小宮女---小韶,她也是咿咿呀呀說不分明,說剛進宮不久就被指派來照顧我,連皇宮是什麼樣子都沒瞧清楚呢。到還算她有一件事還搞得明白,就是如今我身在何處。原來我是住進了芷葻公主的解憂宮。
  
  我從這個偌大的後宮消失的時候,這個芷葻公主---先帝最小的女兒才是兩三歲的幼兒,就是那個當年先帝南巡帶回來的徐美人生下的。我無法猜測徐美人後來命運如何,瞟了一眼屋外,這解憂宮好不繁華闊綽,想來小公主享有了尋常公主所沒有的尊榮。
  
  我在先皇駕崩之後,新皇剛剛登基之時被赦出冷宮;住的竟然是毗鄰公主寢宮的側殿;我剛剛清醒一些,太后就急急趕來。究竟是什麼不尋常的原因,費盡思量,我也沒能猜出個所以然來。只是這樣的一線生機,無論前頭是懸崖萬丈還是虎狼當道,我都會牢牢抓住不放。只是情形這樣的匪夷所思,倒是決不能行走有半分差池了。
  
  於是太后離去的第二日,我就遣了小韶代我去通報求見太后,有太后宮裡的公公來回我說太后午睡後有空見我,宣我未時前去。
  
  我思來想去,即便是被責個不合規格典制,我也不能穿上一早就賜下來的衣服,是賜給宸國夫人的,這也是讓我惶惶不可終日的名字。這個封號從何而來,又所謂何意呢?
  
  最後是讓小韶翻出了她進宮時穿著的衣服,一件再普通不過的青色的布裙,盤了個中規中矩的髮髻,不加任何修飾,又刻意散下了兩三縷頭髮。我想這才合一個從冷宮裡出來的女人;我想王美人,不,是當今的太后應該是更喜歡看到這樣的我。
  
  什麼都不再重要,只要不走錯一步,不再讓我回到那冰冷的地方,便是我能求到的最好。
  
  我再次跪到太后面前的時候,她問我可大好了,我回說托太后隆恩好多了;她又問我先皇的旨意我應該都明白了吧,我說那日昏聵慌亂,竟有些糊塗了。
  
  太后就像已把那張聖旨背誦了無數遍一樣,一字一字落地有聲又把旨對著我宣了一遍。那聖旨上說皇帝念我曾伴駕有功,雖父有過被貶,但畢竟是老臣之女,先皇對我是信得過的。先皇在世時已定下了芷葻公主和突厥可汗和親之事,待再過個三年芷葻公主及笄之後就前往朔漠成婚。那聖旨上還說我不僅善於彼族的舞蹈,而且通曉其習俗與話語,命我在這三年裡教習公主番邦的語言及當地的風俗民情。三年後,作為最高女官陪伴公主前去和親。
  
  我頭垂得很低,這前因後果到也都明白了個八九分,心中又不禁啞然失笑,我何曾通曉過異族的語言,有何曾知道過他們的風俗;我會跳幾種西北各族傳來的舞蹈是不錯,那也是九年前的事了,如今我連這筆直的宮道都走不平穩。這一切,是從何說起呢?
  
  我沒來得及細想,殿外傳來好大的響動,有太監報導:“皇上駕到!”
  
  片刻的功夫,我眼前就閃過了曾經太過眼熟的明黃色袍服的下擺。
  
  “兒臣來向母后問安來了。”
  
  “你啊!那麼多事要忙,不用總來看我,等空了再說嘛!”
  
  “再忙,陪母后的時間是一定不會少的。”
  
  “你這孩子。”
  
  他們母子親昵地對話就一直響在耳邊,響了許久,我幾乎有些搖搖欲墜,頭暈目眩的時候,那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才突然停了停,問道:“下面所跪何人?”
  
  “這就是新封的宸國夫人。皇兒難道忘了,你年少的時候跟母后說過,你說這後宮裡,你覺得除了娘,就是那個會跳舞的妃子最好看,這就是那個會跳舞的妃子。”
  
  看看今日匍匐於地,粗布荊釵的我;瞧瞧高高在上,鳳冠錦袍的她。我想她說此話的時候,心中一定好不得意,無比暢快吧。
  
  她的暢快就明證了我今日是穿對了行頭,我的前途也就少了分兇險。
  
  “宸國夫人,你先下去吧,留我和皇兒說幾句話。”
  
  我答到:“是,奴婢告退。”
  
  我退到門邊的時候,太后的聲音又傳了過來;“你好生保重著。先皇不在了,不過話也都說明白了,你心裡記著先皇的好吧!”
  
  回解憂宮的路上,我反復的想:“不,這一點兒都不明白,他的意思我永遠也明白不了。這九年算什麼?發我去塞外又算什麼?否極泰來,賞我一條生路嗎?



27.小韶

  日日我在混沌間度過。
  
  公主遣來侍女吩咐我安心休養,一切待完全康復後再行商議。
  
  春天到了。
  
  清晨,我喝下腥苦的藥汁,似毫無所覺;午後,我漫步於殿前花圃之中,如若有所思。
  
  小韶時常問我:“夫人,您在想什麼呢?”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因腦中一片白茫茫,什麼也想不出來,前塵往事似乎都已經遺留在了冷宮之中。
  
  小韶也時時會說:“夫人,您面色一日好過一日呢。”我顧盼銅鏡之中,被溫熱的藥汁燙過之後,唇色火紅如灼過一般,然而白森森的臉,像足了女鬼,回魂來討情債的女鬼。
  
  聽聞現時宮中的女子時新簪花,當宮殿中芳華滿院的時候,小韶采來新開的芍藥說要替我簪上一朵。我說:“小韶,你是要用那花兒襯我,還是用我顯那花兒的嬌豔?”
  
  小韶不明所以的看著我,笑的像春風裡的小花。她對我說:“夫人,您看這花兒多美,您帶上就更美。”
  
  我歎口氣,道“小韶,春日裡的花最配你這花信般的少女,來,夫人替你插上髮髻。”小韶總是那麼高興,好像宮中的寂寞從不會折了她的興頭,也許是因為如此青春的年紀吧。
  
  小韶照顧我盡心盡力。我的頭髮在赦出冷宮後小韶第一次為我沐浴時,竟全部脫落了。(0)這大概嚇壞了小韶,從此她為我每日以素馨花蒸油,取液為面脂頭澤,謂能長髮潤肌(1);待我頭髮長至寸許,她就開始對我的頭髮用盡心機。隔日就用皂角和無患子幫我清洗頭髮,之後以九回香膏潤發,小韶還會用一種產自西域的茵樨香煮湯潤發,可讓頭髮光亮馨香(2);梳頭一定是配上芭蕉油(3),說是芭蕉油梳頭止發落,可令發長而鬒。
  
  用盡了宮中的秘方,小韶仍不放心,她從民間帶來的女子們護髮的手段全都施在了我的頭上,桑葉搗成汁配上香料,梧桐皮漬汁,浸過玫瑰花瓣的菜籽油……
  
  待頭髮長的可勉強盤起髮髻了,小韶就給我盤了個最簡單的囚髻,相傳是早年有后妃逃避戰亂,無法盛裝,就都梳成最簡單的髮式,民間以之為美,紛紛效仿,稱之為“囚髻”。我想這正合適我。
  
  當小韶捧出一盒說是公主賜的金鈿,簪釵,梳篦之時,我告訴她髮少而飾重,以後再說吧。但我沒有告訴她宮中舊規:即使貴至后妃,有過錯或是遭貶斥後皆要退簪。如今我雖說受封為宸國夫人,將來會是隨行公主和親的最高女官,但我尚記得那只步搖惹出的禍事,心中尤惴惴且惶恐。
  
  小韶說我皮膚白皙,她說曾見過宮裡的妃子潔面之後,有些許怕人。我告訴她那全是鉛華誤人。但沒有告訴她冷宮裡難見幾絲陽光,更無處尋得脂粉。
  
  宮裡的女人為了換得帝王青睞,日日以胡粉(4)敷面,不過幾年的功夫,雙十的年花就不敷粉不得已見人了。我囑她敷粉一定要敷米粉,這是不同於民間所用之產自揚州的香粉,是全然不含鉛粉的宮中才有的方子:將大米調取葵子蒸後取汁、沉澱,成潔白細膩之粉末,再用丁香花揉與其中,就成了妝面的米粉。(5)效果不及鉛粉,但不僅可成三白妝,還可護的皮膚晶瑩細白。
  
  當然我沒有告訴小韶小時候母親曾用一種秘制的西域香料配了紫茉莉花和珍珠粉製成的妝粉(6)給家中的女兒們敷面,那才是最最上等的。可隔了這許多年月的事,提來會叫人心痛莫名。
  
  想著想著我就忘了面前的小韶,兀自入了神。念及家人,盼望可有機會再得音訊,不知老父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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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0)《新唐書.列女傳》中賈直言獲罪流放,臨行前勸其妻改嫁,其妻以繩束髮,讓賈署字封識,並說“非君不解,畢死不開。”二十二年後(個人覺得非常恐怖),賈終於還鄉,其妻頭上封識依然。賈為她解開,她這才能洗髮,洗的時候,所有頭髮都脫落了。

  (1)李調元《粵東筆記》,鬒:音“診”,形容頭髮濃密而黑。

  (2)吳淩雲《紅妝》

  (3)《日華諸家本草》

  (4)早期的鉛粉未經脫水處理,多呈糊狀,也叫胡粉。

  (5)《齊民要術》

  (6)《紅樓夢》中寶玉提及:“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制的。”此處稍加篡改。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16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3 10:07 AM 編輯

28.遇

  黃昏了,我在花圃中一站,不覺過了這麼久。正彷徨間低頭尋思該回轉還是再往前,發現已有人擋了前路。眼前是雙男人的腳,這雙履金絲翠線織就,好不華貴。我無需抬頭就知要先行下跪,有修長的手指突兀的滑上了我的下頜,大吃一驚之際我急忙向一旁躲閃,卻有一隻臂膀飛過來攬住了我的腰,人就狠狠的倒在了對方的胸膛之中。
  
  “以為這一世是等不到你了,不曾想……”
  
  一個激靈,我伸手推他,卻被他緊緊圈住不放,他的胸膛急劇起伏,熱氣衝上我的面頰,一時間我心裡又急又怒,詰問他:“是不曾想總算等到這一日,我不堪至此,可任人所為,玩弄於股掌之間嗎?”
  
  話不加思索的就出了口,只因對面的是從小就熟碾的八王。話剛出口,心中就悔意頓生,我這般舊時脾性,就不知悔改嗎? 今日我陷他於尷尬之境,明朝他便全然可以置我於死地。
  
  我停下了掙扎,靜靜地伏在了他的懷中,偏過頭,讓久違的淚滴在了他的肩上,低低飲泣起來。
  
  “癡兒,莫哭,是本王的錯。”他慌忙抬起我的臉時,嘴裡喚出的竟是我幼時的小名。我一時又癡癡愣住了。還是小兒時,曾因對大人們的哄逗不做理睬,家人以為我呆笨,都喚我癡兒。一叫,就從懵懂無知叫到了離家的那一日。
  
  “本王絕非有意唐突,只是以為這一世再不會見到這一張面龐,一時間竟不知是真是幻。”
  
  大約是太久沒有感受到來自另一具身體的溫暖了,四周的空氣混合著水氣和花香,立身其中,我有些薰薰然了,貼著透來的溫熱,隱隱的享受著不自知的舒適。
  
  他的話我不知從何而起,聽來卻情真義切。這般灼灼的目光,卻有幾分可信?當日父親出事時,家中弟兄四處求救無門,不是沒有找過他啊。只是即便問他,他定會說當年先皇早已定了心意,局勢哪裡容得他周旋盤橫。
  
  那時節府中各房包括已分房另立門戶的,罄盡家財,也未能餵飽那些欲壑難平的騙子。人人爭上跳下,個個說得玲瓏活現,樁樁件件,似都要展出十八般本領救我滿門於水火之中。最後,全是設好的局,連母親的陪嫁,姨娘們安度餘生的私房錢都不給留下。
  
  皆以為知交遍天下,禍事來臨,才知道是如何的孤獨無援。不經如此變故,是不會真正明白這世態的炎涼。那一眾平日裡的慈眉善目,謙謙君子……到了利字關口,又明知已將你拿捏手中,面目竟可醜惡猙獰至這般,直叫人膽戰心驚。
  
  也記得我去苦苦哀求過皇上皇后,都厲斥我女子不得干涉朝政;我示意封貴妃,若此時出手相助,在立儲之爭上必力挺她,她譏笑我都已自身難保,還遑論其他……
  
  好在,父親終是立下過汗馬功勞,又明擺著是朝廷刻意打壓,罪名始終落不實,最後才得以保全了全家性命,只是家中有官爵在身的男兒全都貶去了嶺南。
  
  遠處突然傳來小韶喚我晚膳的聲音,我匆忙從他懷中脫了身,那一瞬間,忽然有些冷,有些失落,讓我對那人懷中的溫度生出些不該有的不捨。
  
  揖了一揖,便欲轉身往回路去。他牽住我的袖擺,急急說道:“癡兒,當日情勢我唯恐適得其反,逝者如斯夫,以後我定會護你周全。”
  
  我心下黯然, 好一個“逝者如斯夫”,多麼輕鬆,多麼信誓旦旦,然而即便我逝去的青春不值分文,可誰能把我遠方的親人帶回身邊,讓他們安康無憂,我情願以命相換。
  
  整個夜晚,我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責怪自己莽撞,不假思索就出言不遜;責怪自己慌張,忘了問他怎會出現在宮中,可有我家人音訊;也責怪自己竟在那一刻,對他的身體兀自生出的一點點遐思。



29.金枝玉葉

  很長的時間裡,我再也沒有見過其他人,我看看書,散散步,和小韶閒話幾句,安適度日,倒是不時收到八王遣人送來的種種吃食,還有各式稀罕的滋補藥品,正如小時候。
  
  我曾經覺得後宮是這世上最大的妓院,最高的青樓,粉黛三千,恩客卻只有這一人---至尊的帝王---這天底下最貪婪最無情的“嫖客”。
  
  八王是先王---我的丈夫或者說我的恩客的弟弟,他叫瓛。
  
  小時候,他常常到府上來,每次總會給我帶上一兩樣稀奇玩物。說稀奇,那是真正的稀奇,常能讓其他兄弟姊妹雙眼發紅。所以,某種意義上,我覺得八王是父親的同謀,他幫著父親一起讓我覺得我天然就有理由生存的如此驕傲,讓我覺得一切都本該如此,而且將會永遠如此。
  
  也因為這樣,我在府裡來來往往的門客,權貴中對他特別的有印象。
  
  這個八王是個怪人,聽說他們的父親在位時最鍾愛他,才情相貌,文濤武略樣樣都屬翹楚,就曾有意以他取代已立為皇儲的長子,而這個八王卻在朝堂之上堅決不允,說什麼自古皇位都傳娣、傳長,絕不能壞了綱常……就這樣將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讓了人。
  
  聽解憂宮裡的太監說,當年的太子─四皇子竟被人在他的宮殿裡挖出了寫著先皇生辰,紮滿鋼針的木頭小人兒。當天就被廢遭貶,押出都城沒多遠,就死在了路上。於是,就有了今天的皇上。
  
  如今的八王是受命監國,輔助新帝,是先皇臨終前欽封的攝政王。我想那個擁有無以倫比的智慧的男人一定是覺得三皇子在宮內沒有地位尊貴的母親,在宮外沒有權勢顯赫的外戚,怕有人趁機圖謀,而八王就是個現成的有智謀,得人心,又忠心不二的周公。
  
  其實我倒覺得先皇多慮了,有一個平民出生的母親,又有這麼多如狼似虎的兄弟,不顯山不露水的就登上了帝位,這般人中龍鳳,這個皇位真是得至所歸的。
  
  又到冬天的時候,我的頭髮已經很長,長的不用巾幗(1)就可以綰出宮廷裡任何時新的式樣。小韶就把她的心靈手巧和她在宮廷裡的寂寞都打發在了我的頭上。多虧她的照料,多虧這夏日裡水氣蒸騰的宮殿,多虧八王的人參燕窩、海外仙藥……我成了宮廷裡的奇跡,老宮人口中的妖孽。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公主派人來宣我覲見。公主是個寧靜而敏銳的孩子。第一次見她,她眼裡幽幽的光落在我身上很久,才輕聲說:“夫人要陪我一同去塞外呢!”我的心被她的話紮得生疼,還是個孩子啊,命運就一早給她寫好了柬語,人生就被如此發派了。  

      我說:“是的,公主殿下,奴婢以後會一直陪在公主殿下身邊。”說這話的時候,過往的歲月仍舊沒能使我懂得我是無法把握他的意志的。多少年後,公主被命運的洪流卷滾著喘息不得,而我也在我的人生旅途上疲憊奔波,我們各自去了各自的前程,誰也顧不得誰,此時說的“一直”就成了沒有機會笑的笑話。
  
  這個小女孩對著我的保證露出了淺淺的笑顏,這樣一抹笑容讓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曾經有多幸福,我如她這般年紀的時候對自己的未來人生還毫無估計,還在肆無忌憚,優遊自在的享有父親擱在我眼前的理所應當的生活。而她,正認真而無望的等待著不可逆改並且不可知的未來。
  
  生死契闊,相期終始,便是結髮的夫妻也不得言說,又何況我們這些淺淺淡淡的緣分。
  
  公主並不需要我教導她什麼,她有太多的先生,太多的課業。在那個對她而言毫無勝算得遙遠宮廷裡, 需要太多的東西來為她爭得生存的空間。
  
  公主待我溫和有禮,不經意間又有幾分依賴。我明白,不久的將來陪伴她的會有異域的丈夫,異域的僕從,異域的宮廷女子;故國的隨行人中也會有僕役,醫者,匠師……而我將是唯一一個來自她自己國家宮廷的貴族女性,曾享受過這座宮殿中的繁華,也享受過他的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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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 巾幗:古代也是一種假髻,用金屬做成框架,外裱黑色繒帛以代頭髮。使用時直接戴在頭頂,再綰以簪釵。因為只是女性使用,漸引申為女性代稱。引自《紅妝---女性的古典》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18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0-15 02:54 AM 編輯

30.悲
   
    芷嵐公主,那是個處處隱忍的少女,話很少,總是默默遵循著一個公主該走的路。單獨相處的時侯,芷嵐也很少有情緒的流露。和她相處的時間久了,就慢慢越來越貼近。偶爾她會淡淡提及她如何思念過世的徐美人。
  
  對當年先帝的一眾嬪妃來說,徐美人是個笑話;而在我看來,徐美人是千百年來宮廷裡唱響了無數遍的一曲悲歌。她活著的時候,就是對著芷嵐這唯一的聽眾一遍遍的講述先帝與她相遇的故事;臨死前的那一夜,她對著芷嵐把她這一生唯一的故事講了最後一遍。從入宮到死,她再未見過那個在她的故事裡環佩如水襟如月(1)的男子。聽說,徐美人彌留之際,伺候她的宮女忽然聽她大喊一聲:“快!快幫我梳妝,皇上看我來了。”然後就大睜著雙目咽了氣,至死也無法被闔上。她手裡一直捏著先皇和她定情時送的那把摺扇,死也不肯放手,就這樣入了殮。
  
  芷嵐曾笑容慘澹的對我說:“從小到大,我背的最熟的文章就算是母親的這出故事了。”小女孩兒說這話的時候,窗外春光明媚。我以為我早被自己的命運磨折的沒了心肝沒了肺,但當時當日她小臉上的笑讓我的心剎那間鮮血淋漓。
  
  我捏著芷嵐的手,不知如何言語。芷嵐卻笑笑說:“那時最討厭母親拉著我講她的故事。反正她講的時候眼睛裡也看不到我,每次半途溜走了,她都沒發覺,還兀自講個不停。如今母親不在了,再也聽不見了,卻反而有些懷念她講故事時的溫柔聲調。”那種惆悵本不該是如此少年可強說的。
  
   故事是這樣的------
  
   小姐的父親只是個秀才,然而曾祖父開始就已經是江南最富庶的商賈,建了座諧趣園,堪稱是吳越一帶最最秀雅的園林。帝王私巡,來到秀美入畫的江南。一日,就由當地望族攜領陪伴,遊了這聲名在外的園子。一家大小在慌亂迎接聖駕之餘,就忘了告知家中長年深居於閨閣的小姐。帝王正游的意興闌珊之時,庭院一角,繡樓之上,飄出渺渺琴音。帝王隨樂聲尋覓而去,繞過“青青池畔草,鬱鬱園中柳”,曲徑幽園,還未近得樓臺,琴音已止,徐韻嫋嫋。他抬頭往秀閣望去,便窺到了“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碧綠欄杆上,煙波流轉的少女也看到了他。
  
  翌日,帝王題了詩詞的一柄摺扇並著他的旨意送到了府上,然後小姐坐著轎子到了行宮,跟著帝王繼續向南而去。一路上的風光,一路上的柔情, 小 姐思念一生。
  
  在後來我和芷嵐相處的日子裡,她對著我把這個故事用不同的敘事手法講了一遍又一遍,講的我的心都起了繭,再也不會莫名心悸。芷嵐不再講的時候,是因為她有了自己的故事,可儘管故事不同,衣香鬢影間的悲聲卻千古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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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亂用了杜牧的一句詩---《沈下賢》

  斯人清唱何人和, 草徑苔蕪不可尋。

  一夕小敷山下夢, 水如環珮月如襟。

  這是唐宣宗大中四年(850),杜牧任湖州刺史時,追思憑弔中唐著名文人沈亞之的詩作。亞之字下賢,吳興(即湖州)人,元和十年(815)登進士第,工詩能文,善作傳奇小說。他的《湘中怨解》、《異夢錄》、《秦夢記》等傳奇,幽緲頑豔,富於神話色彩和詩的意境,在當時別具一格。李賀、杜牧、李商隱對他都很推重。杜牧這首極富風調美的絕句,表達了他對亞之的仰慕。



31.再遇八王

  後宮裡數不盡的女人無事可做,於是閑來便是話不盡的宮裡宮外事。住進解憂宮一段時日之後,我對這個嶄新的朝代,年輕的帝王就有了越來越多的明瞭。
  
  此時的朝中局勢微妙複雜,新皇雖然年輕,但似乎培植自己的勢力也已非一日兩日,但畢竟前朝老臣們莖脈錯落繁複,各派勢力根深蒂固。四皇子雖已不在人世,但其母族封貴妃家中的勢力卻不可小覷;王室子弟中大有一票不認可這個民女所出的皇上;八王似乎並不想攪入這團亂麻,朝堂之上不動聲色的時候占了大半。
  
  我認真的聽著每一件著邊際或是不著邊際的傳言,細心的把一點點頭緒集起來,一邊等待著我的時機。既然可以等了九年,既然可以從冷宮裡出來,這世上就再沒有坐以待斃,放棄努力的道理,總要把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上一遍。
  
  我想:當無意和有心碰到一起時,奇跡就該當發生了。
  
  某個春日的午後,隨芷嵐於御花園中散步,起了風,天又些微涼。我趕回解憂宮去替公主拿一襲披風。走到半途,一陣風吹來,我似乎嗅到了桃花的香味。抬頭看,我竟正正的站在當日起舞的那棵參天巨樹之下,豔豔開放的桃花叢叢林林,竟與當日不曾差了半點。我心下黯然,,往事在心中翻滾,絞的心就像落英紛飛桃花,瓣瓣碎裂,然後沒入塵埃。
  
  “近十年的苦寒,卻不曾折了你半點風姿,盈盈而立,脫去了原先的富貴繁華,難道是可以美得這般驚心動魄,懾人心魂嗎?”
  
  “八王!”
  
  “究竟是什麼讓這樣的磨難和長久的歲月都未曾磨蝕你,反而愈添了光潤呢?”
  
  又遇到了八王,一句又一句敲進耳鼓的話,來得突然且蹊蹺,讓我不知如何作答。可這般年紀的我,聽了不是不如意,不是不舒心的。
  
  他走的太近,我側過臉著把頭低將下去,避開他的雙眸,避開他的呼吸,這兩樣都灼熱的讓人心下惴惴。
  
  我是不適宜站在這裡和男子交談的,所以我沒有時間想和回答他的任何一句話,只是淡定的一句接著一句說了三句我想說的話,三句我謀了很久的話,三句我找盡機會想傳給他的話:
  
  “皇上初登大寶已有一段時日,按慣例,是應該大赦天下的時候了。”
  
  “如今七皇子被貶在外,四皇子雖已不再人世,封、裕兩妃家中的勢力在朝中正日中天,乃是大患。”
  
  “好在我父一些得意門生在朝中到也堪了重用,對新皇也是忠心耿耿,只是散了的羊群,使不上力。”
  
  我想我的話已再明白不過,情、理、勢,由樣樣都擺呈清楚了,而轉身離去的時候不經心遺落的巾帕也把我自己擺在了利益的天平上,隨他予取予求。一切都只看他了。
  
  回到解憂宮的路上,我心如雷鼓,如果我對今時今日朝中的情勢分析的不錯,如果我真的還沒有老的全無一分顏色,如果那個男人真對我有這份心意,興許,興許我離開這個宮廷之前也可以欣慰了。
  
  果不其然,幾日後就接到八王遣他在宮中信得過的公公送來一些點心補品,還有一隻玉匣,裡面是一隻碧玉簪和一封短信。信上說玉簪一隻重相送。一切定當盡力並已婉陳皇帝。
  
  戲文裡曾有:玉簪一隻重相送,原君子早叩金橘回龍宮,重敘離衷。(1)這是他的承諾還有條件嗎?
  
  我的心控制不住的在這八方的天外四處亂飛,恨不得立時就奔到遙遠的嶺南,那據說滿是瘴氣的險惡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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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這是抄了黃梅戲《柳毅傳書》。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20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3 10:09 AM 編輯

32.刑

  三月裡,後宮出了樁莫大的醜聞。情本是件無比美好的事情,欲欲也原是自然不過的東西。但在我生存的這個天地,無論宮裡宮外,太多時候這兩樣都必須被層層密密的包裹,一旦顯露在陽光之下,就會被殘酷的扼殺和懲罰。
  
  太后病了。我想,當年她為我呈情,今日她也從未刁難於我。於情於理,我該去請安,況且今後也許還有需要她代為說項的時候。
  
  經過一番通報,我跪在了太后床前。她虛弱慘白,遠沒有了上次見她時的風發得意,縮在床的裡側,萎頓不堪,躺在那連動一動都不得。似乎突然間由一個盛年的美婦變成了佝僂的老嫗。
  
  請了安之後,太后居然命人賜坐,我吃驚不小,心想一定有變。念頭還沒轉完,庭院裡就吵嚷起來。
  
  “坤甯宮總管太監李仁海,太監吳櫟石,宮人王氏,張氏,奸人黃玉兒聽旨。”
  
  這尖細的嗓音再配上一種特有的兇殘和嗜血讓我渾身發顫。每當宮裡有太監用這種語調宣旨的時候,就知道要大難臨頭,每個人都會顫抖的企望那不是自己的頭。

  坤甯宮裡的人跪了滿地,我膽戰心驚,沒敢步出殿外,悄悄跪在了大殿的門後。
  
  一眾五人都被處了極刑,事關人命的事,可笑的是聖旨裡細細的規定了每個人都用什麼法子治死,卻對這些人究竟所犯何罪含混帶過。
  
  似乎是急於結束一切或是掩蓋一切,他們甚至沒有被帶到刑房,一切就在太后寢宮外的庭院裡開始了。坤甯宮的大門被緊緊鎖閉,受刑的人皆被封上了嘴。一瞬間,坤甯宮裡血雨腥風。
  
  火爐架了上來,刑樁立了起來,棍棒抬了進來。
  
  李公公被五根粗大的繩索捆綁在了刑樁上,上三根:一根將肩膀反綁與柱,一根將手腕牢牢鎖住,一根橫過胸部將後背緊貼在柱上,全身不能挪動分毫;下兩根:一根把跪著的腿縛紮於柱,一根把兩個腳腕在柱後扣了個結結實實。一根繩圈套上了他的脖子,兩個力大的行刑太監各自在繩圈的一頭插入了一根木制把手。然後兩個絞手開始絞緊繩圈。
  
  李公公開始掙扎,刑柱被他掙的吱吱嘎嘎,象樹枝風中乾枯斷裂。他的臉抽搐變形,越來越猙獰可怖。他的眼突然間睜開,我覺得那燒紅的煤塊般發亮的目光似乎就瞪在我身上,我篩糠一般癱軟在地。李公公就在眾人面前眼珠突出,嘴唇後翻,牙齒和舌頭突了出來,像要吃人一般。他的身子尤在痙攣,腿還在抽搐,似在拼命奔跑。絞手又突然發力,李公公猛一個掙動,身下溢出一攤汙物,一股異味在坤甯宮的上空散發開來。
  
  李公公被絞死了。此時夕陽西下,殘陽似血一般耀在宮簷之上,耀在死人嘴角猙獰的鮮血和舌頭表面可憐巴巴的濃沫上。
  
  此時,細細的鐵鞭已經被火爐燒得通紅,流了一褲屎尿的吳公公被捆在了木凳上。第一鞭夾著淩厲的風聲落在了老太監慘白裸露的腰身和臀股之上,深深地陷進了細軟的皮肉裡,發出爆裂聲,一股紅煙騰了起來。伴著青煙和嘶嘶聲,鐵鞭冷卻變黑,皮肉泛著水泡最後乾在了鐵鞭上。當鞭子和肉癒合在一起後,又被猛的抽了出來,凳上的人一聲淒厲的嚎叫。就這樣,一鞭等著一鞭,到第十五鞭,就回說已經斷氣了。
  
  一陣風吹過,空氣裡滿是焦臭,一隻早春的蠅落在了模糊一片的爛肉和白骨之上。
  
  王氏,張氏都是兩個四十開外,跟在太后身邊多年的女人,也許因為是女人,事情似乎簡單了很多;也或者是女人,配不上如此已臻化境的極刑,就皆被亂棒打死,然後破席一裹拖了出去。
  
  宣旨太監默無表情的觀看著這一場劇碼,等著一切結束了,他對著身旁一個年輕太監說:“跟了去,看好了,回來回話。”
  
  “是”
  
  他答應著,命令兩個太監把跪在地上的一個太監服飾的孩子拖了起來:“黃玉兒,走吧。”
  
  那還是個孩子呢,端的是好相貌,玉一般的人兒,竟也硬氣,在這地府一般的場景前,站了起來,站的筆直,掙開了拉他的兩個太監,用清朗朗的聲音說:“我自己走。”
  
  一群人往偏殿去了,後面還跟著個滿臉橫肉,身材健碩的老嬤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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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考:
  
  (1)《刀俎》周實

  (2)《The Torture Garden》by Octave Mirbeau



33.玉兒

  宣旨的太監又扯開嘶啞的喉嚨說到:“傳皇上旨意,念太后年老體虛,今後就安心在坤甯宮修養,為先帝念經祈禱。坤甯宮內任何人等有擅自邁出坤甯宮半步者,斬。”
  
  說完後就帶著不久前擁進坤甯宮的一眾人和幾具屍體轉身離去。
  
  宮門剛關上,太后那邊就發出了撕心裂肺一般的嚎叫,我忙趕了過去。太后臉上的表情已近癡狂,她拽著我的手不停的喊:
  
  “救我的玉兒,救我的玉兒。我求求你,救救我的玉兒。”
  
  “你快去啊!看看他們把我的玉兒怎麼了?他沒了,我還活著幹嘛?”她原本虛弱的手臂不知哪來的力道,推搡著我。我沿著屋簷輕聲躲到了偏殿的窗棱下,往裡探去。
  
  天啊!我險些叫了出來。
  
  那叫玉兒的孩子手腳攤開,被扒光了衣裳,牢牢縛在一張矮桌上,堵了嘴。那個肥大的女人陰沉著臉跪在桌邊,一隻手正覆在玉兒身上不該出現的陽具上不停的套動。她的手一刻也不放鬆,可怕而有技巧。臉上默然的表情一刻也不見變化,陰鬱冰冷。她食指上帶著一隻碧綠的玉戒指已沾滿了白色的精液,上下跳動著。
  
  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不敢發出一點生息,轉身離開,躲到了殿后。
  
  兩個多時辰以後,他們拖著玉兒的屍體走出來。整個坤甯宮裡象死了一般,太后早已昏死在床上,太監宮女都沒了身影。滿月掛在天邊,光華映著玉兒的屍身上,泛著清白的顏色,像玉的顏色。玉兒的下身拖在石板路上,發出錦緞撕裂一樣的聲音。他的陽具像在主人死後突然獲得了獨立的生命,猶自翹立,不願放棄。
  
  我在黑暗中走至偏殿,月光下的案桌上,有一灘灘暗紅色和灰白色混在一起的液體。轉身離去的時候,我看到屋角幽光閃過,湊近一看,竟是斷裂的一半玉戒指。我找了一圈,也許是沒有燈光,我沒找到另一半,就用絲帕包了那還粘著玉兒體液的半圈戒指走回了太后的寢宮。
  
  太后在冷淡的月光中,大睜著雙眼,臉上死白一片。我輕輕叫了聲太后,她仍舊一動不動,只是兩滴眼淚順著面頰掉了下來。
  
  “太后,玉兒去了。”
  
  “太后,那個人折磨玉兒的時候帶著這個,不知怎麼斷在了地上,上面還粘著……” 我不知如何往下說,太后已經一把奪過了我手裡包在絲帕中間的斷戒,貼在了唇上。
  
  我不想再驚擾她,輕輕地離開了坤甯宮。
  
  此後,當年的王美人,當今天下的太后就被幽禁在了她自己的寢宮裡。其實,也並沒有幽靜的必要了,她在玉兒死的那一晚之後就再也沒能下床,時癡時好。癡的時候,一句話也不會講,只呆呆盯著半段碎開的玉戒指,沒人能明白是為什麼;好的時候,太后會溫言溫語的和旁人說說話。
  
  我去看過她兩回,她毫不避諱的對我說她有多麼思念那個叫玉兒的男孩,那是個美的精靈一樣的孩子,玉般的人品,然而在床上又多麼的叫她快活……
  
  她說她曾經很恨我,自從我進了宮,先帝的眼裡就再沒了她,她的日子跟在冷宮裡沒啥分別……
  
  她說先帝要處置我,她才不願叫我死的那麼容易,她要我也嘗嘗冷宮的滋味,看著我進冷宮,她好暢快……
  
  她說在我進冷宮之後,先帝與她恩愛之際曾叫了我的名字,她好恨,曾恨不能有一天仿效呂雉把我做成像戚夫人一樣的人彘,讓你不得其言,不聞其聲,不見其形;更要讓我無手無足可舞。只是沒想到先帝臨死還給我留了那樣一封詔書,更沒想到她自己身邊有了玉兒,那樣的一個小人兒,什麼樣的恨和怨都平息了。
  
  她還說我從冷宮裡出來了,她倒是又進了冷宮,如同冷宮一般的坤甯宮,只怕是此後永遠困在這兒,連兒子都見不到了。
  
  這是宮裡不傳的秘聞,卻在宮牆裡的每個角落傳遞著:太后身邊的人以為皇上仁孝,唯母命是從,就不知天高地厚的討好太后,竟弄了個美少年假扮成太監留在坤甯宮;那王美人好不容易當了太后,就以為做穩了後宮,可以妄所欲為了,卻落得個如此下場……是啊!這等宮闈醜聞在皇室從不少見,但誰都以為對太后,皇上會佯裝不知,至少也只是處置掉黃玉兒了事,不想對太后也如此狠硬。
  
  這正是天下不變的道理:帝王將相理所當然作用天下,左擁右抱;即便是販夫走卒,田間農人多收擔糧食也可多換個女人回家;而女人,就算是跌跌撞撞,上天庇護的爬上了天下女人最至尊的位置,又當如何?呼風喚雨?暢意人間?得其所願?美酒美人?那大多是男人的事情。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天下人大多以為帝王官宦便是刀俎,黎民百姓就是魚肉。想得並不錯,然而更多時候哪有如此分明,那是個看不見的大機器在周而復始,對每一個人來說,要看機器轉到了哪頭,你又站在了哪端。有時候讓我們苦苦不能翻身,有時候殺我們與無形,還有的時候刀俎做了魚肉。太后!即便你貴為太后,仍是個女人!在這無形的機器面前,站在了下端。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22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3 10:09 AM 編輯

34.歎

  我很可憐太后。她被幽禁之後,坤甯宮終日寂靜無聲,只有我去探了她幾回,小韶很不解,問我是不是以前跟太后交情犢好,我答她:“物傷其類而已。”小韶在宮裡的時日還太短,不理會其中悲涼。在憋屈和無望之中,人有時寧可孤注一擲,也巴望換得幾絲生之樂。
  
  這偌大陰沉的宮殿裡,靜得可以聽清楚時計漏出的每一個分秒。再多的脂粉羅裙,在妝台前又哪裡能耗盡這如此長久的歲月。當韶華無奈老去的時候,忽見朱顏碧鬢的少兒郎閃亮的笑眸------這就成了王美人人生悲歌中最後的一支豔曲。
  
  寂寞二字在於我,其中滋味是無法更加體味的深入骨髓了。然而對於女人的命運,這其中有太多我參不透的奧妙。常想:不知女人是如何在這一場累世的角逐中無知無覺,無聲無息地敗下陣來,竟再翻不了身。不明白女人從哪一天在這千年的爭鬥中偃旗息鼓,開始由男人做了唯一的主人,而我們成了男人所面對的世界中的一部份,成了他們按照需要安排的萬事萬物中的一類,成了他們生活裡的便宜。
  
  最記得當年祖母辭世,父親請京都最有名的文士替祖母撰寫了銘文。祖母一生的故事可謂傳奇,這一賦悼念的文章寫的更是洋洋灑灑,讓人敬意尤生,聽說父親每次看了都是會潸然淚下。我與祖母向來感情親近,這篇文字我捧著看了一遍又一遍,覺得寫得的確情真意切,只是總也明白不了,銘文裡在寫逝者的先祖時, 為何寫的是我家先祖,而不是祖母自己的親生爹娘;更想不清楚提了兒子的名字,不提女兒也就罷了,何苦連幾位已出嫁的姐姐的丈夫---祖母的孫女婿都提到了,竟就是沒有奶奶親生女兒和嫡親孫女的名姓。
  
  我家中還有另一位祖母,聽說當年她才是祖父的原配正妻,因為不能生養,而當時祖父貧寒,納不起妾,就休了原配,另娶了一房妻室。許多年後,祖父發跡,念起當年與結髮夫妻情深,就又把一直住在娘家的原配接了回來充當妾室。
  
  再念及自己荒誕的命運軌跡,不禁苦笑連連。我聰明一世,卻哪裡把握過自己的前程;我何錯之有,卻絕望的在冷宮裡守候了女人這一生最曼妙的年華。那個已經煙消雲散的男人不經意的就讓我離開了深愛的父親,來到了皇宮;又不用半句解釋,不問究竟的將我發落到了不知今昔明朝的境地。
  
  我曾經問父親為何他修的族譜上有哥哥弟弟們的名字,就沒有我和姐妹們的名字,父親說女兒不上本家的族譜,但將來會上夫家的族譜。小哥哥在一旁得意的加了一句說那也不會有名字,只會有一個姓氏。
  
  而我恐怕是今生連個姓氏都不會有了,這便是我的夫為我決定的命運。他決定了我離家,不久的將來還要去國。我的心智,我的學問,我的期望,我的夢都是白費,都是無用。
  
  男人們輔一臨世就被教著如何爭做上游,而任何一個爭戰之地,都是見不到女兒家的身影的。也真是怪不得如呂後武皇一般的女子但凡遊過了隔開男女的汪洋之海,行事舉動就是無邊的暢所欲為。但留下的必然也是無字碑也擋不住的駡名。

少時我曾問大姐:“為什麼女人嫁到人家,就要做所有的家事,好讓男人去時間看書、下棋、會友、做官、出遊……所有這些有趣的事,難道女人自己不想做這些有趣的事嗎?”
  
  大姐對著我笑,柔柔的答我“癡兒,你小小腦袋,哪裡來這麼些個問題。要是上天真想讓我們問什麼問題的話,他早就讓我們做男人了。”
  
  是啊!天下事,朝政事,學問事,風流事……樣樣與我們無干。我們只需聽男人的話,用男人的姓,伺候男人的爹娘,生下的孩子跟男人姓,喊男人其他的女人姐妹……這便是最完美的女人了?這便是女人無可抗爭的命運了?  



35.試裝

  落英紛飛,又是一場春華已盡。
  
  正和小韶窗下閑坐,公主那邊來人傳話說公主正在為明晚迎接突厥使團的宴會試裝,讓我過去看看。
  
  突厥人此次一來是朝見天子,二來是商議公主和親的具體事宜。聽說來的是突厥王的幼子。明晚,新帝要接見使臣,而我會陪同公主第一次見到她未來的家人。
  
  我坐在一旁看宮人們為公主試穿盛裝,不動聲色,小韶則圍著驚歎不已。
  
  公主自己挑的是一襲曳地月華裙,泛著珍珠光澤的裙幅褶褶如光華流動輕垂於地,月白的顏色稱的年輕的女子雪雕玉琢一般,外面罩的是紫色的宮紗長袍;頸上是用整塊美玉雕成的項圈,當中是朵四瓣海棠,然後以九片白玉連綴而成。頭上除了一朵白色的芙蓉,就是只玉搔頭;手指上是只平平無紋理的玉戒,記得芷嵐說是她母親的遺物。
  
  憑心而論,小公主實在適合這樣的裝扮,她的年紀配這樣的顏色也正是恰到好處,誰家少兒郎見了恐怕都會漏掉幾拍心跳。然而對於她特殊的身份,特殊的命運,如此的裝扮美則美矣,卻失之清淡了,少了皇家的威嚴,缺了天朝的繁華,況且接見的使節是為婚事而來,白色恐不是個好彩頭。
  
  公主要嫁的不是江南的士子騷人,會欣賞她這份雲淡風輕,飄逸出塵;公主要嫁的是塞北的胡人蠻族,尋的也不是郎情妾意,而是肩負著國家的使命。一弱小女子遠去他方,安身立命,要靠一己之力。她來自的國家再強盛,天高路遠,誰又能保證她不受盡委屈,滿腹苦楚。更不要說那樣彪悍蠻橫的民族,會小心呵護她這樣柔柔弱弱的姿態心腸。唯有一開始就步步為營,替自己豎起陣勢,叫人不可小瞧了去。
  
  一眾宮女嘖嘖稱讚之際,我起身行禮,我對芷嵐說:“不若我再為公主另選上一身宮裝,公主參詳一番如何?”
  
  芷嵐對我的要求從不會有異議,她總是微笑點頭。我為她挑的是一條金紅相間的十二破,是貴族女子時下最喜歡的,製作也最為繁複,據說這樣式也叫仙裙,為當年隋煬帝所創制。外面配的是一襲淺金色絲線織成的紗衣,上面時隱時浮著龍鳳花紋。脫下白玉項圈,換了幅嵌寶金項鍊,上綴有紅、藍寶石,珍珠及綠色翡翠,還配有一套的耳墜。頭上也是一式十六件的嵌寶金簪,圍繞中間的一支碧玉鳳凰。
  
  做完這些,我才說:“我覺得之前的裝束更美一些,然當下這身行頭倒更合了明天的一出大戲。不知可也合公主的意?”
  
  芷嵐用了然的眼神對我笑道:“這才明白,父皇為何苦心安排了你陪我同去塞外。”
  
  本是晚春時節暖意融融、輕鬆懈意的殿宇,忽然間就變得冷硬起來,我恍恍惚惚,竟不知再說什麼好了。
  
  我轉身對小韶說:“小韶,爐上的藥不知煎好沒,一起回去看看吧。”
  
  小韶喏喏道:“藥?哦,是,藥恐怕是煎夠時辰了。”
  
  我隨即起身向公主告辭,約定明日我來陪她梳妝,然後一同前往御花園赴宴。
  
  一回到側殿,我就推說困倦,要小睡片刻,囑小韶不要擾我。
  
  其實並非困倦,而是被公主方才所言攪得心亂不已。真的再不願想起前塵往事,真的再不願直面自己正如棋子的命運。然而皇家的血脈都逃不脫待價而沽,我又如何在宮廷中期待一份真心,更何況那還是至尊帝王的。況且,當年的我又哪裡傾過我的真情,不過是在宮中險地趨利避害而已,他又哪會不明了呢?
  
  經過了那麼長的歲月,到了今日,斯人已不復存在,我還有什麼可怨,什麼可疼?相別九年,他還記得我的心機才智,還記的有我這個人,終是給了我一個重啟命運之鎖的機會,我已是應該伏地叩謝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2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0-15 02:54 AM 編輯

36.金

  “夫人,您穿什麼去參加皇上的盛筵呀?”
  
  當小韶如此問我時,我突然莫名發笑。真不曾想,有九年的時間我沒有換過一件衣裳,而如今因由將來要陪著公主遠赴突厥和親,並且也將是和親隊伍中身份最高貴的隨行人員,宮裡備下的,各處賞賜的,我的各季華服霓裳竟然要比當年做寵妃的時候還多出許多,我竟然又會有機會再次坐在這裡琢磨明日的盛筵穿什麼這個似乎於昨日剛剛發生過的夢一般的往事。這怎麼不是件叫我無限酸楚又多麼值得慶倖的事呢?
  
  我答小韶:“已想妥了,就穿那套上月我自己用銀灰緞子和同色輕紗裁的新衣。”
  
  “好啊!看夫人做了,還不見夫人穿上呢!”
  
  會想著做那身衣裳,是因為小時候見大嫂曾在一年中秋賞月的時候穿過,月光下,襯的大嫂像仙人一樣,小小年紀就知道愛漂亮,羨慕不已,吵著問大嫂要,還被家中女眷好一頓嘲笑,都叫我還是先把鼻涕擦乾淨,明天也別再爬樹了好些。衣服沒要到,但腦海裡總留下一個影像:那才是最美的一件衣裳。後來,好歹長成了個姑娘家,再問母親說要做件一樣的,母親就說那種顏色年輕姑娘家哪裡可以穿,還是等我成了婦人,有了兒女,讓我的夫婿送給我吧!
  
  一等,就等到了這時節,我的夫婿已進了據說從未有過的曠闊和堅實的陵墓,而我今生斷定是再也不會有什麼兒女了。
  
  如今太后已是這般景象,我隨公主離開也已是定局,年紀又都長於如今新帝的後妃們,行事倒反而不像當年那般顧慮重重,小心不敢僭越了半分去。漸漸的享受起我在宮中清閒而暇意的生活。
  
  於是,我就想著我要有一件那樣的衣衫,不是母親買的,不是夫婿送的,是我托了公公替我到整個京城最好最貴的綢緞莊買回來,然後我自己親手裁制的。
  
  精美的錦緞拖出了長長的裙幅,我又在裡面用漿過的紗襯了好幾層,這是反複試了好多次才想出來的。原本剛做好的時候,總覺得沒有大嫂當年的那身裙子那麼飄逸、華貴,思索良久,才明白那時節庭院之中,晚風忽起,大嫂的裙子隨風漂蕩,才溢出了別樣風采。總不能叫人對著我的裙子不停的搖蒲扇,最後就創了這麼個法兒,倒沒料著效果出奇的好。
  
  當小韶取來衣衫幫我穿了起來,裙擺層層蕩開,閃著忽隱忽現的光芒。上衣是同色的輕紗,籠在我蒼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膚周圍。
  
  小韶驚叫著說:“夫人,多麼美啊!我還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宮裝。”
  
  “天啊!夫人,你會讓宮裡的其她女人妒忌的發瘋的。明天她們的侍女就會給我送來銀錢,然後偷偷問我夫人的衣衫是京城哪家裁縫做的。”
  
  我被小韶滑稽和得意的面龐引得發笑。年輕的少女是這樣的激動和快活,再美的衣裙也換不來的。
  
  對著菱花銅鏡,我叫小韶為我挽起來一個高髻,比起今日的宮廷中時新的半翻髻、反綰髻、樂遊髻、雙髻,回鶻髻、愁來髻(1)等林林總總,早已過時,然而我覺得髮式好看、莊重莫過於此了。
  
  化的是個遠山黛,臉上略施朱色,成慵來妝,頭上配的是一支金鹿角發飾,有些大,有些沉,小韶用了好幾把金櫛和金鈿才把它牢牢固定住。我在髮髻後不起眼的地方插上了八王贈的那只碧玉簪,不動聲色的以示我的在意。
  
  頸上添的是件纓珞金項圈,式樣簡單質樸。由於輕紗薄且透,纏臂金(2)就必是少不得的。 手指上雕工繁複,花樣百出的金戒指足足帶了三隻。如此一來,衣裳顏色雖然單了,配上奪目而制式尊貴的飾物,該是於突厥人面前也不失我女官的身份了。
  
  我在殿中一邊輕輕的踱了幾步,試試新裳是否隨身,確定其不至礙了行步,一邊不得不屢次嘗試著叫小韶安靜下來,小女孩如此興奮,大聲嚷著我就是她奶奶故事裡的九天仙女下了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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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這是幾樣流行於唐朝的髮式,不過本文是歷史架空,所以用了很多前朝後代各個時期的歷史元素,看官切莫認真。

  (2)纏臂金就是臂釧,相當於現在的臂環。



37.突厥人(一)

  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
  
  這個女人是誰?她是皇后嗎?不,走在她前面的那個小女孩是將要嫁給父親的公主,成為新的可賀敦(突厥對可汗妻的稱號),按他們的規矩,皇后不會走在公主的後面。她是妃子嗎?漢人的女人真美啊! 這片土地這麼富饒和充盈,氣候宜人,他們宮廷裡的女人既不需要象尋常女人那樣勞作,也不用象我的母親們那樣隨父親四處搶佔最豐厚的草場。

   這樣想的時候,我並不知道若干年以後,她會躺在我的懷裡,當我說她太瘦小的時候,她笑著對我說她曾經被長期幽禁,那時候她才真的瘦。當她說她那時沒有乾淨的水,更沒有不變質的食物的時候,我驚駭的想用我所有的羊群塞的她比我的奶媽---草原上最肥壯的女人還要胖;當她纖細的手指在她的手臂、大腿和胸脯上比比劃劃,告訴我那時她的身體消瘦到了什麼樣子,我覺得我在戰場上也從未如此緊張,我的恐懼來自於害怕她的生命等不到我就在那時停止了。
  
  可是她眼神裡閃爍的光芒讓我知道她的靈魂像我的一樣飛在自由的藍天上,她對生命的堅韌和執著比得上草原上最兇狠的頭狼,雖然她拒絕我在她身上刻上像我胸前一樣的狼頭---我們驕傲的圖騰。作為我的女人,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她應該有的,但我發現最早的時候我向她發誓絕不使用我的武力和權勢是個絕對的錯誤,因為那之後我再沒有任何辦法讓她向我屈服,她的學問好像比海還深,連可汗的漢族臣子也比不上我的星星,將來我會讓她成為我佔有的土地上最閃亮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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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啊!從她身上把眼睛移開是多麼的困難,她坐在角落裡也好像會發光,她的臉龐比其她的任何一個女人都要亮,讓你除了她,什麼也不想看,什麼也看不到。可我真的不能再看她了,她也許已經注意到了。她也許是皇帝的哪個妃子吧,再看就太失禮,太有失我突厥國的尊嚴了。
  
  她有多大年紀?也許比我大吧?為什麼那個皇帝也在看她?他那麼喜歡她,為什麼不乾脆封她做皇后,然後讓她坐在他邊上,那樣他就可以一直看她了。她看起來真的是比最嫩的羊羔肉還要鮮美。我又在看她了,她已經注意到了吧!
  
  漢人師傅說的比畫還要美的女人一定就是她這樣的了?那個皇帝還真幸福,可以把這樣的女人樓在懷裡。她比那個紅紅綠綠一大片,扮的連臉也看不清的皇后至少美麗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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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當兩年後我在鄂爾渾河(1)邊上看到她的時候,我覺得那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比後來我佔有了廣袤的土地,建立起了突厥人歷史上最強大的帝國還要開心。
  
  當然,我後來發現她最有趣的地方還不是她的臉和身體,這也讓她在變老了一些之後還是那麼有趣,還會有馬背上年輕的男子背著我對她唱情歌。每當這種時候,她會一整天笑的臉上的皺紋把眼睛都藏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點也不生氣,但她的兒子總是氣的和人家打架,打著打著,他就成了王國裡最勇敢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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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在努力的不去看她,努力的想著我需要對皇帝說的感謝的話。阿史那社爾(1)忽然叫我,他叫我看公主旁邊的那個女人,我說:“我看見了。”其實我早就看了一百遍了,原來所有的男人都看得出來她有多美。但是阿史那社爾告訴我說他認識那個女人,好多年前他和他的前任來的時候見過,她是前一個皇帝的女人,會跳舞的那一個。我不相信,那她應該都是老太婆了,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呢。可阿史那社爾說他絕不會認錯,那麼好看的女人。我問阿史那社爾那時候她更好看嗎?阿史那社爾說:“也不好說,那時候她還是個可愛的女孩子,現在好像漂亮的有點駭人,讓人不敢多看她一眼,更不敢說靠近一點了。”
  
  我還是不相信阿史那社爾的話,不敢靠近?她簡直讓人想把她揉進骨頭裡去。這樣的女人,我是願意用我所有的馬匹和羊群來換的。可是她有那麼老嗎?難道她是個妖精?我真想打開她的衣服看看裡面是不是藏著毒蛇的牙齒和龍的蛋?
  
  我們那裡聽說過她的女人都說:漢人天子的宮裡有個會跳胡人舞蹈的妖女,阿史那社爾的前任,可敬的老土門就因為冒犯了她,被天神取走了性命,他從草原上消失的無影無蹤,再沒有人見過他。老土門的老婆到現在還一見到漢人的女人就怕的打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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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我知道她比我大了整整十二歲,可她縮在我懷裡的時候可一點都看不出來,那麼嫩,那麼小,只有她和我吵架的時候,那鋒利的舌頭簡直讓人想發瘋,那腦子裡能想出來的東西讓我覺得她也許已經活了有一千歲,而且她的骨頭比最老的樹根還要硬,而我又不能用男人的鞭子叫她聽話。愛她的時候,我願意為她去死,恨她的時候,我想殺了她。而且她越老的時候,就越可怕,她只記得自己想要做什麼,完全不明白我需要她做什麼。她忘記了我其實不僅是王國的主人,也是她的主人,她跑來跑去,完全把我當她的狗,最後我也老了,有一次沒跟住,她就跑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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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地名為突厥真實的版圖內的河流名稱,人名是借用了其他突厥歷史上真實人物的名字.例如其中的阿史那社爾歷史上是個著名的將軍,曾為保護中亞商道的安全,為保衛邊疆人民的平靜生活而馳騁在戰場。阿史那社爾和李世民的更有著超乎尋常的君臣情誼,太宗逝世後,將軍竟自殉以“衛陵寢”。(筆者認為其中可能性很多:此將軍確實仰慕太宗;兩人有私情(我是小人,不要砸);太宗怕此人留下終會成大患,死後派人將其逼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25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0-15 02:55 AM 編輯

38.商

  九年之後,我還能活著站在這裡,本就是個傳奇了。蔓延在皇庭之內、之外的男人們,女人們都好奇,猜測著我該是哪般的不堪。
  
  不是沒有遲疑,遲疑自己是否該素衣素面,退到角落。
  
  忽爾想起那年及笄,大嫂送我新衣,牽著我的手說:“從此便不是個孩子了。你出閣之前,大嫂年年送你新衣。記得:做女人,無可取功名,不得占利祿,所以不論是在哪兒,就說是入廚主中饋,也須將自己打扮得宜且美麗,不然就真是潰敗入淤泥,連求得人憐惜珍愛,有所依託的機會都沒有了。”我那時高興的回她:“好,大嫂,等我老的牙齒掉光,你還要送我新衣。”
  
  大嫂親手裁制的新衣是再不會有,他人的憐惜與珍愛也再不相求,然而片刻尋思,我就在心裡詰問自己: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讓所有人注意到我仍舊如此美麗,甚至在悲風淒雨之後,我依舊昂臉,帶著我的美麗矜持的生活,我以前會做的,我現在也一樣不會放棄。你們看啊!
  
  生命只此一回,父母生我養我,愛我如斯,誰保證我可以一世世輪回,從頭來過,我自當珍惜這不可重來,不可倒轉的一世。九年中我無可奈何,然但凡命運有一刻是在我自己手中,我便要按著我的心走著腳下的路。終是坎坷,我亦無可悔。
  
  經過那麼長的時日,仿佛就是另一世了,我又將出現在這諾大宮廷的盛宴之上。覺得命運雖荒誕不經,可笑之至,然又有什麼抵得過生命仍在繼續,命運的軌跡仍在向前。
  
  當我手持一柄金絲滾織的素面團扇,隨著公主緩緩步至,簇簇目光再次降臨在我身上------這簇簇探尋、悱惻的目光,本是我最最厭煩的,而今日,時隔九年的今日卻忽然給了我生命的激躍。活著,掙扎的活著,有觀眾的活著,原來也是很美。
  
  很久之後,我不得不承認大嫂當年的話是如此的正確,我似乎在以我的命運驗證著她在那時所說的字字句句:女人是無時無刻都需要將自己裝扮美麗,女人是無時無刻都需要別人的憐惜珍愛,女人是無時無刻都需要別人的依託。因為從一開始,我們就既無戰場,也無利器。
  
  很久之後,我不得不承認,我命運的每一次轉機,似乎都緣由那一時間的光華,一剎那的美麗。像園中花,我靜靜等待,我無可作為,我只有引來看花的人,等著他有所作為:或將我隨手拋棄,踏入泥沼;或將我采下輕嗅,養在玉瓶。像牆上畫:若無人駐足觀看,便只有蒙塵。
  
  此時,在盛大的宴會之上,芷嵐靜靜的坐著,我也靜靜的坐著。那個突厥人,想來就是芷嵐未來夫婿的幼子正在向高高在上的帝王說著什麼。我已隨公主學習突厥文有一段時日了,然而竟還是全然不知他在說些什麼。
  
  這王子體格健壯,有一張狼一般的面龐,高眉深目,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在燃起的無數燭光下透著一絲狡黠的綠芒。他說話之前,狼一般的目光一次一次向公主這邊射來,也許是在考量天朝的皇帝究竟要把怎樣一個女人嫁給他父親,又是怎樣一個女人將成為突厥土地上新的女主人。
  
  當官員向皇帝翻譯,皇帝又答話時,我明白突厥人是在感謝皇帝的賜婚和豐厚的禮品,並請求天朝皇帝在他們對柔然的戰爭中給予幫助(1)。皇帝答應了他們的請求,接受了突厥王子帶來的禮物,並含蓄的要求突厥要確保中原通往西域商道的安全,突厥王子說他代表他的父王向皇帝起誓將派出最好的軍隊來保衛來往的商旅…..  

      宴樂達旦,君臣同樂,賓主盡歡,多麼有趣的一場遊戲,多麼完美的交易。宴會上的每一個男人似乎都無比滿足於這場盛大的交換,通過贈送一個女人而完成的交換。(2)
  
  這場宴樂的主角,這場遊戲的賭注,這場交換的物品,芷嵐公主沉靜的坐在那裡,穿著華美的衣衫,帶著可愛的微笑,坐在側位,從頭至尾,不得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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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阿史那土門原是突厥部落的酋長(土門,Tüm?n,萬人長之意),他的部族經常為柔然汗國提供鐵器製品。546年,高車國殘餘欲擊柔然,被阿史那土門率眾打敗,土門自恃有功於柔然,向柔然求婚。柔然主阿那環怒言辱駡土門:“爾乃我鍛奴,何敢發是言耶?”(見《周書》50卷,突厥傳)土門便轉向西魏政權(鮮卑血統)求婚,西魏把長樂公主嫁給了他,從此,突厥部落便開始對柔然的戰爭,並於552年顛覆了柔然汗國。---------這裡是亂借歷史。

 (2)抄襲法國文化人類學機構主義學派大師列維.斯特勞斯在《親戚基本結構》一書中指出的:……女子是賭注,是人們自己用親族稱謂定出的集團之間保持關係的手段。婚姻這個重大遊戲的規則,是通過贈送女人來進行交換。



39.突厥人(二)

  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
  
  她離開了我為她而建立的這個龐大的帝國和可以與她曾經住過的皇宮相媲美的宮殿,把像草原一樣沒有邊際的思念留給了我。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每次我惹惱了她,她總會在我處理了一天的國事,疲憊不堪,準備倒頭大睡的時候對我說:“你最好想一想,今天可曾做有不妥的事,睡前說給我聽,否則明天我也不想聽了。”
  
  所以她走之後,每天晚上睡覺之前我都會想我究竟做了什麼不妥的事。
  
  可曾是我這一生征戰無數,殺人無算?她惜命如金,不僅是她自己的,包括一切活物,隨我東征西討,再缺乏食物的時候,她最多也只是喝幾口馬奶,再不肯粘半點葷腥。可我有我的夢想,我要為她在這片土地上建起無邊的王國,讓她可以自由自在;我還要保護我的牧人,他們的孩子要吃東西,他們的羊群要吃草,為了生存我只是做了必須做的。
  
  是因為我立了我的長子,我見到她之前的那個女人替我生的兒子做我未來的繼承人,成為大可汗,而沒有立她的兒子嗎?可是這是我們突厥人的規矩啊!但我會給我和她的孩子無數的馬匹、羊群、女人,我甚至可以在更遠的地方分更大的土地給他,讓他做土地最多,權勢最大的小可汗啊?(1)。
  
  我是不該在我們都那麼老的時候,還把波斯國送來的那幾個美女留在宮裡,但人家不也偷偷的送了不少漂亮的小男孩給她嗎?我和她相處的時間越長,她就越來越不像一個女人,而像我的女神,我的靈魂;可我也需要有時候被別的女人覺得我是他們的男神,她們的主宰,尤其是來自年輕女人的,畢竟抱著她們的時候讓人感覺自己又忽然年輕了。其實如果她對我說不允許我那麼做,我不會反抗的,可她一聲也沒吭啊?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願意還是不原意呢?
  
  也許是嫌我太老了?可是她比我更老啊?雖然她臉上的皺紋要比我少。她經常說一些聽著很簡單的、很禮貌的話,可是總讓我覺得她是在罵我。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中原人的話,學得很好,我甚至學過做詩,雖然此生我只做了一首詩。我這首詩是送給她的: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2)
  
  我做這首詩是因為有一次我問她究竟什麼意思,她說:番邦蠻夷,說了你也不懂。還說我比她小,她說的話我自然不懂。我恨恨不能平,就做了一首詩來說明我的漢文水準其實很高,而且比她小也不是我的錯。她看了之後,狂笑不止,還說這是她看到的寫的最好,最有哲理,最有佛意的詩。我想她其實還是在笑我鄙俗,把詩寫得像小孩子賭氣。但也可能她還是真的喜歡我的詩的,因為她用他們漢人的法子做了一個陶罐,她把我的詩燒在了上面。她走之後,我把她所有的東西都找來放在我的床底下,不准任何人動,包括她兒子,但我一直沒能找到這只陶罐,難道她每天帶著這只陶罐到處亂跑嗎?
  
  我很老很老的時候,我經常坐在太陽底下抱著她用過的隨便什麼東西想她,當然我會找非常漂亮的年輕姑娘給我捶腿,我還會找來阿史那社爾一遍一遍的給我講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星星跳舞的樣子,這是我最愛聽的故事,我叫阿史那社爾一點一點都講的清清楚楚,每次他要是講丟了一句,我都會提醒他。身邊伺候我的人想討我的歡心,就會跟我提起她在時候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她跟我辦婚事的那天我喝了多少酒,她有多漂亮,草原上有多少男子對著我的星星唱過情歌,有多少沙漠那邊來的人會等在星星常去騎馬的地方,都為了看一眼我的星星……僅管我知道有時他們是有求於我,那我也還是愛聽,而且有求必應。
  
  我的星星,失去了你的天空,變得一點趣也沒有,你要是回來了,我會把我轟走的那些美少年全找回來,我會把世界上最好看的少年找來唱歌給你聽,再不惹你生氣,你想怎樣就怎樣,我再不假裝睡著,我天天向你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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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突厥汗國是建立在草原遊牧生活方式上的部落聯盟國家,大可汗是一國之主,汗國的強盛在很大程度上靠大可汗的武力及其個人威望來維持。大可汗之下常以兄弟子侄為小可汗,分領部落。 
 
  (2) 湖南望城縣唐代銅官窯出土的一個陶罐上留下的五言詩,應是一女子寫給一個男子的,此處盜用。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27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0-15 02:55 AM 編輯

40.瓛

  可惜鮫綃碎剪,不寄相思。
  
  我和她的故事也許早就寫進了詩裡: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1)
  
  我輕輕的用手指撚著藏於袖中的那方鮫綃,猜想不知可曾滴有鮫人之淚。那日她落下的這方素絹,上無一字,而我卻深嗅著其上透出的淡淡桃花香,悄悄念到:“殷勤遺下輕綃意,好與情郎懷袖中。”(2)
  
  我已經無法想清楚究竟是在哪一個時候我的目光就再不曾從她身上挪開,是在她豆蔻之年?也許尚在她總角之時?亦或更早?我不記得在此之前,我是否曾如此注意過其他任何女子。這個世界是如此黏著,這世上的人也都是如此混沌,而只有她,似乎在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無法不注意到她像火一樣燃燒著的、鮮活的生命。
  
  從小身為王子的教養,總讓我掩起光芒,因為我有人生更重要的目標,然而到最後,我終於失去了所有的目標。我的人生是個沒有衝動,沒有野心的延續,就像一塊從沒有爆發出火焰但始終冒出青煙,最終將耗盡的朽木。
  
  尚在繈褓之時,我的婚姻已經定下,弱冠那年,我的王府裡就迎來了我的妻子,一位年輕的,家世顯赫的王妃。於是當我第一次有了動心的感覺時,就知道那終是一場鏡裡拈花,水中捉月,覷著無由近得伊(3)的美麗玩笑。
  
  若她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即便是再不可攀折的梅花,以我的身分也大可以娶她進府作個侍妾;若她是尋常女人,即使他父親當日權高如此,我同樣可以納她做側妃,也已是無上的恩寵;只可是,她如此家世,又如此品貌,我不忍。若可以與她結髮,我定當一生一世與她相思相守,也不算負她,可那時節我已給不了她,縱然滿心的喜歡,我也不想委屈了她,配得上她的男子需是能如同她父親那般寵她上天的。
  
  要是我能早早蔔知她會成為深宮裡無數女人中的一個,就算明知自己無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君王,當初我也不會放棄,再或者我會去求她的父親,雖不能給她最好的名分,但我會像珍寶一樣的愛惜她,正像她父親一直做的那樣。然而兩樣我都沒有了機會。
  
  我曾如此頻繁的去拜訪她的父親,以致朝中以為我有勾結權臣之圖,卻無人可以猜想我僅僅是想看到她拿到我的禮物時那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我真的不明白是什麼如此吸引了我的心,因為太顯然那時她還小的談不上任何姿色,只有一張圓乎乎的胖臉,還時常粘著一些不知是吃剩的食物還是花叢中蹭來的泥土。也許是她那副渾然無所忌憚的神情一開始就讓我心生羨慕吧。
  
  那一場宴,那一場舞,叫我徹底明白從此這個像火焰一樣的女人已走出了我的生命,再不能奢望她帶著我一起燃燒。看著當日皇兄眼中的神情,我以為我思慕的癡兒也會成為王兄生命中的火焰,但我錯了,王兄是個真正的帝王。
  
  再後來,當她逢難,我依然是愛莫能助,帝王的家事,旁人又奈若何,更何況裡面夾裹著儲位之爭,我的進言,反而會將時局越加攪亂。
  
  然而就算再多解釋緣由,就算癡兒不曾怨懟,我終是負了我自己的心意。
  
  我以為是再不相見了,再回首,也已是百年身。我曾多少次在夢裡飛過那重重高牆,想像著用我的胸膛溫暖那具從不曾擁過的身體;我也因為想著她的苦楚,拆掉了王府裡那座最偏僻的殿宇,放出了裡面幽閉著的女人們;我傾盡全力,讓她家人的處境更好一些……但無論怎麼做,我也無法為癡兒打開囚著她的那扇門。
  
  我以為一切就這樣結束了,我將帶著我對那樣一個女人的愛意走完我的時間,而那個女人卻在生不如死。
  
  命運百回千折,花園之中的再次相會,我不知如何自持。我是個懦弱的男人,那一次我不得不承認我也是個卑鄙的男人。在我毫不猶豫的把她抱在懷裡之後,我知道這也許是因為太多的懊悔,太多的思念,太多的驚喜,但難道沒有因為那時的她已經是個沒有家世,沒有夫婿,沒有身分的女人嗎?我並非急色孟浪之人, 可是我真的想念了那具身體太久太久。我那麼渴望用一個男人對待女人的方式佔有她,也許這樣之後我可以獲得解脫。
  
  她和我是沒有緣分的。錯過了一次,又一次,以前是咫尺天涯,過不了多久又會是千山萬水。送去玉簪,只想告訴他我的承諾和我的歉疚。
  
  真真可笑,我以為我得到了一個機會,一個像英雄一樣救助我愛的女子的機會,卻原來當我與權力失之交臂的時候,我就必須安于做一個平凡的男人。擁有權力的帝王曾得到了她,貶損了她,最後也依舊是座在龍椅上的帝王才有權力對她承諾,將她救贖。
  
  總是如此,就像今日,她坐在那邊,我做在這邊,帝王坐在上邊,周圍那麼多的人,我心裡僅有的欲望,也許我生命裡少有的和最強烈的欲望只是把她變成我的女人,變成一個我隨時可以予取予求的女人,但她就總是美豔無邊的坐在我碰不到的另一邊。
  
  當她終於離開這個國度的時候,她意想不到的把她的秘密留給了我。她把她最珍貴的東西交給我,要我照看,我終於以這樣一種方式諒解了我自己,讓我覺得我對她的感情最後有了一個美麗的解釋。我既為這個帝國,我的家族,也為她付出了我所有的智慧和心力。
  
  我死的時候,獲得了空前的聲譽,我似乎成為這個王朝有史以來最偉大,最高尚,最無私的王族成員,上對君王,下對黎民,我都無憾無愧,其實誰又知道,我只是為著我對一個女人的那一點點私心,那一點點承諾。我是笑著闔上了我的眼瞼,因為我兌現了最後一個給她的承諾,不算太丟人了;因為她最後對著我說:無以為報,只有來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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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陸遊《釵頭鳳》
  
  (2)七絕《書紅綃帕》唐 李節度姬 
 
  (3)宋代黃堅《沁園春》

  

41.紛紜

  華筵之上,杯箸交錯,華光四溢。一般無二的景,而人事已紛飛。
  
  諸君看吧,那年輕的帝王,高高在上,面上神情似在說:大地在我腳下,國計掌於手中,朕之江山美好如畫。(1)
  
  我默默仰視年輕的新帝,他有著這個王族所特有的面目,淡淡的可以看見以前那個帝王的影子,而更多的是遺傳自他的母親,來自江南水鄉的潤澤,讓人覺得溫和寬厚,仍舊帶著當年做王子時的濃濃的書卷氣。然而他今日能高坐朝堂,昔日定然血雨腥風。
  
  他端坐高位之上,面如檀郎(2),斯文俊秀,然而那威壓的王者之氣卻無處無時不在。我想他始終如掩著鋒芒的寶刀,成竹在胸,也許會成為這個王朝開啟新篇章的一代君王;聽說他是諸王子中唯一曾遊歷四方,親近過百姓的一個,也許會給天下黎民帶來真正的太平盛世吧?
  
  已是一個全新的光景,我的時代,我的帝王都已遠去,只是那俊美帝王身上的金色蟒袍那樣的耀目,那樣的熟悉,晃得人心如亂麻,前塵往事在腦中轟轟作響。
  
  他不經意中飄來的目光似乎無處不在,照射著所有的人,所有的角落。不知為何,他的目光竟使我惴惴惶然。那眼神裡總有種說不出的厭惡,莫名之時,細想過往,似乎早年與他是全無過節的,定是我多心了,杯弓蛇影而已。如今我是敗雨殘雲,命如螻蟻,要真有何夙怨,哪還能安坐筵席之上。
  
  我聽到他用極溫柔的聲音詢問芷嵐身體可好,突厥語習得可好。就想他是否會想他的母親一切可還安好;我看他對著身旁的皇后淺笑低語,就想太后原本該作為今晚最尊貴的女人坐在最高處……正想著這些無稽之事,忽覺他的目光又飄過來,在我身上狠狠的刺了一下。
  
  我一直端坐在芷嵐身側,目不斜視,也不曾言語,是哪裡出了岔子?
  
  等到皇后似乎也注意到了什麼,向我這邊看過來的時候,我突然有了很壞的預感,開始覺得坐立不安,膽戰心驚。
  
  原本稍候突厥王子和使臣會在禮部官員的引領下拜見公主,我也會以女官的身份與對方正式見禮。但我低聲對芷嵐說我頭疼不已,怕是飲了些酒,又受了風,想先退下了。芷嵐猶豫了片刻,似乎不願我先行離開,但似乎又擔心我身體,不便強留,終是沒說什麼,點了點頭。
  
  我悄悄退出去之前,握了一下芷嵐的手說:“公主殿下,不用擔心,一切都完美無瑕。”芷嵐目光幽幽的向我笑了一下。
  
  我本希望,我可以不著痕跡的消失於筵席之上,然而我離開的時候,無比敏銳地感到有如芒刺在背,像逃遁一般。想起來,似乎上一次我也是華麗的出場,逃也似的退場,只是希望這一次沒有不期的禍事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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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篡改自香港電視劇《秦始皇》的主題曲

      (2)潘嶽,就是人所周知的潘安,表字安仁,小字檀奴。其人“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以至後世文學中“檀奴”或“檀郎”成了俊美男子的代名詞。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29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3 10:23 AM 編輯

第三篇 無言誰會憑闌意

42.帝王篇(一)

  我厭惡後宮的女人,這些無用的女人,貪婪狡詐,像極了肥白的蛆蟲,日夜腐蝕著這陰沉的宮殿。
  
  而這些女人當中,我尤其厭惡那個現在正坐在那裡,安靜的連表情都看不出來的女人。她的皮膚似乎比其他任何一個女人都還要白些,而她悄悄離去的樣子,讓我覺得她似乎又在醞釀著什麼陰謀。我無法明白父皇的心思,讓她寵冠後宮,又將她貶進冷宮,在自己百年之後,竟把一個事過自己的女人送到蕃邦,我皇家體面何在?
  
  母親曾是父皇真正的心上人,正因為她,失去了父皇的寵愛;在很多年裡,我曾常常被父親抱在手裡或是跟在父皇身邊讓他考我文章,正因為她,在她從我的視線消失之前,父皇似乎已忘了我的存在,在那許多年裡我幾乎再未同父皇親近過。
  
  我無數次的聽見母親歎息哭泣,又無數次的看著這個女人巧笑嫣兮的伴著父皇來來去去。我第一次看見父皇攬著她在御花園裡賞花時,我就知道我恨她。婦人,伏於人也(1),即便是皇后也只能跟在帝王的身後,而她卻被父皇擁在身前;我第一次看見父皇將她抱於膝上,坐於涼亭之中飲茶時,我過去從未有過的野心蒸騰了起來,有朝一日我要成為一個帝王。
  
  很久之後,當她徹底從我的帝國消失之後,我有些悵然,我開始疑惑當我對著那一幕幕她與父親的纏綿,我究竟是可憐母親,懷恨於她,還是羨慕父皇才決定有一天當取而代之?
  
  我很樂於見到她被貶進冷宮,我覺得那是最適合她的下場。我如此仇恨一個女人,實在是她太過詭計多端而不擇手段,為了權勢和自身的目的,她可以做出近乎可恥卑劣的醜事。我自視謀略過人而又善於掌握時機,而我不得不承認我幾乎就敗在這個女人的手裡,她輕易間就毀去了我運籌帷幄許久的計策。
  
  很久之後,我開始疑惑當時究竟是不齒她的奸詐無良,還只是被個女人挫敗的滋味不好受?更讓我想把這個女人碾碎在我手心的是,她竟對我否認了她所有的機心,所有的作為,用似看著一個愚人的目光瞧著我,讓我有了嗜血的衝動。
  
  母親曾問我是否因為這個女人比她美上很多,所以父皇再不來看她。我很想告訴母親,她之所以失敗,並不是僅僅因為美貌。但我只是對母親說她才是後宮裡最美的女人,那個女人只能次之。
  
  很久之後,當我再次看到她,她跪在母親腳下,萎頓不堪,瘦弱的幾乎可以像煙一樣消失時,我開始疑惑這真的是父皇曾如此寵愛過的女人嗎?她和母親究竟誰更不幸?
  
  她自恃為官宦豪門,用些小恩小惠譏笑我母親乃貧寒出身;她曾經在父皇大宴群臣使節之時,以舞娛眾,做出只有舞坊樂伎才作的行當;為了幫裕妃之子爭奪儲君之位,她可以與父皇的外寵行那苟且之事;為了一己私欲,她用美色勾引籠絡八王,以為她所用……
  
  很久之後,當我發現她是在母親被幽禁之後唯一一個還會去探望她的人時,我開始疑惑是否是我堂堂昂揚男兒以狹小的肚腸去揣度了一個小女人?而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關於她的私情,我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思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如今初登大寶,朝中各派勢力蠢蠢欲動;父皇的諸位兄弟也欺我年紀尚輕,母族又出身卑微。尤其是八王,受父皇遺命監國,在朝中與各系皇族重臣似乎都交好親近,竟也為了這個女人對我出言威脅,可恨!
  
  罷了,她終將消失,只須防她再掀風浪也就是了,也許她還可以成為幫我穩住八王的一步棋。現下的局勢,我太需要八王的支援。
  
  沒有人知道我為了登上這個帝位,曾有多少個日子食不下嚥,又有多少個夜晚,無法安眠。每走出的一步,每布下的一子,都費盡了思量。為了這一天,我受了所有的委屈,吃了所有的苦。我想,在父皇眾多的兒子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比我更有資格得到這個江山。
  
  看著這個女人再次用那高傲的眼神看向眾人,我就無法不想起她是怎樣一次次破壞了我的一步步計謀。
  
  當年,子高將軍是朝中最有功勳和勢力的將軍,幾乎控制著大半軍權,與父皇又是那種親密的關係。而我,母親出身寒微,在朝中毫無勢力支持,建立起一樁強有力的姻親成為我爭奪帝位的關鍵,而子高將軍唯一的妹妹自然成了最佳的人選。如果可以娶她為妃,不但間接控制了帝國的軍事力量,還可以經由子高將軍在父皇枕席之側施加微妙影響。
  
  父皇本打算將子高將軍的妹妹許配給裕妃的兒子,我絞盡心思,叫母親去求父皇,教母親對父皇動之以情。於是母親在等了很長時間之後終於有機會與父皇共進晚膳時,母親流著淚對父親說:“陛下,臣妾出身卑微,無依無靠,將來您千秋萬歲之後,我哪裡還有活路?”父皇答她你不是還有兒子可以靠。母親回說:“就是個不中用的書生。陛下,若能配了子高將軍的妹妹,將來就算母老子弱,也還不至於被欺負啊?”不知道母親還說了些什麼,總之那一晚父皇是未置可否就離開了。
  
  我隨之又安排了父皇身邊的梁公公曲意委婉的暗示父皇如果將子高之妹嫁與裕妃所生之七皇子,那將來七皇子如若繼承皇位,勢必導致外戚權重,恐怕也容不下其他幾個有勢力奪儲的皇子;如果其他皇子繼承大統,七皇子不但有裕妃母族這邊的勢力,又有子高將軍的軍權,恐有大亂啊!
  
  子高將軍的妹妹就這樣最終成了我的皇妃。我籌謀著只要消除了四皇子的競爭,遲早我會讓父皇相信以我之仁厚,如登大寶,定會善待其他諸皇子。
  
  然而,我費盡心血,以為一招妙棋,卻會在彈指之間,被這個女人化為烏有。據梁公公所說她只是對著子高將軍莞爾一笑,就讓子高將軍失了心神;又故意在昭陽殿前與子高將軍曖昧不清,讓皇上看個當場。最後子高將軍被逼離去,病死邊疆,我的婚姻也成了一招無用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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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儒家經典裡說的很偉大的話



43.懼

  此後的日子裡,年輕帝王的目光總像雷鳴電閃一般一次次劃過我的腦海,追的我四處皆是倉惶,不詳的感覺攪亂了我的思緒。越來越濕的夜像是一口碩大的陷阱,空氣裡處處漂浮著陰謀的味道。我知道這是所有後宮裡恒久的氣息,但是席筵之後,它似乎更形濃重了,驅之不散,裹在初夏的夜霧裡,糾集成一團又一團,伏在宮殿四宇以及每一個黑黢黢的角落裡。
  
  我似乎仍舊肌膚皎潔勝雪,體態輕盈如風,可是痛苦的記憶早就剜進了骨血裡,腐蝕了我的心神,我懷疑著每一個在我看來不同尋常的眼神和語氣,似乎每一個傳遞進來的資訊都是新一場迫害的序幕,似乎連逐漸變暖的氣溫也透著詭異的玄機。
可一語決我死生的人太多,於是帝王微微的一個蹙眉,便迫得我惶惶不可終日,如天之將崩。而這只是明晃晃懸在那裡的尚方寶劍,全不足以比宮廷陷阱的萬中之一二。
  
  後宮的艱險教會了我太多在這裡生存的機要。宮廷生活裡最重要的一面,也是愚人常常忽略的一面,不是皇帝,不是皇后,而是那些僕人,無數的僕人、使女、廚役(1)……而我曾經就是這樣一個愚人,我太過於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我的家人,我酷愛的書,我的琴棋書畫,我的那一場期待了太久,卻在冬日也不曾降臨的無望的春情。
  
  除了小心翼翼的恭敬著居於上位者,我所有剩餘的觸角全都探進了如同秘密花園一般的內心世界,而漠視了四周的異動。當年,如若我曾分一絲心神,看一眼聲旁的奴僕,聽一句他們的閑言,也許,只是也許,有些事原可以走一步先招,有另外一個解。
  
  也許,我可以探聽皇上的心意,我可以關注宮廷裡為了爭奪儲位的陰謀,我可以早早的提醒父親處處小心;也許,我可以更好的打點身邊的人,也就不至於被出賣,終至身陷囹圄。可哪裡來的那麼多也許呢,過往只給出了一個答案。
  
  我忽視了宮裡來來往往的太監宮女,不肖說俯就他們,賞賜他們,討他們歡心,我甚至除了貼身侍候的宮女小招,從來也記不分明當年我宮裡其他人等的眉目姓名。
  
  如今卻深知:在後宮這塊一裡寬二裡長的地方,想要自保,就必須依賴由無數僕役織起的一片密佈的網。其實,若沒有僕婢夾雜在內,宮廷之中也就往往不會鬧出什麼陰謀來了(1)。
  
  所以,現在我對待我可以接觸到的宮裡的每一個僕人,總是和順大方,我所得到的所有賞賜,除了所需衣物還有有用的書籍,皆用來賞賜他們。漸漸的,我身邊的人變得非常忠心且總是曲意討我喜歡,什麼樣的話和事都傳進了我的耳朵。
  
  新帝的為人行事,宮裡的細枝末節,我越來越清楚,知道得也越來越迅即。這些也許最終沒有用來拯救我自己,倒是及時讓我阻止了芷嵐公主一場懵懂的情事。也許對芷嵐的命運來說那並不是最好的一個編撰,可我總希望芷嵐的生命會繼續,我的生命也會繼續。
  
  經由這些耳目,我知道了新帝是如何一個鐵腕的帝王,他是用一種非常簡單的方式殺開了一條通往御座的血路,他也仍舊在用這樣一種方式鞏固著自己的政權,這就是:順我者榮華富貴,逆我者有死無生(1)。正如芷嵐嘴裡所說:“我這個皇兄,幼時經歷坎坷,於是行事有些獨斷,要是做了違逆與他的事,在他手了是定然討不得好去的。”於是我更是日日思索往日可曾有得罪的地方,也更加的深居簡出,處處小心。
  
  也是經由這些耳目,我在一切還沒來得及發生的時候,就緊緊拉住芷嵐的手,告訴她:一步差池,前面即是深淵萬丈。使人愚蔽者,愛與欲也(2),而生於皇家,便從無資格談愛論情。即便你有心以身殉情,難道也真的願意心中所念的人跟著一起煙消雲散嗎?
  
  因愛生憂,因愛生怖,若離于愛,何憂何怖?(3)
  
  憂的是咫尺天涯,怖的是累你一起萬劫不復。
  
  我也告訴芷嵐,要她相信我,終有一日:橋下再無秋水,橋上亦無相思(4)。然而在我和她一起經歷了很多,又分離了許久之後,在我們都接近人生的結局時,公主曾給我寄來書信一封,信中問我可安好,信中還說:“關山月冷,世事無情。縱馬長嘯,堪歎情事空空。霧隔千里兮無歸,花飛天波兮蹙眉。幾重山,幾重水,遙遙無期,歸途如虹。君兮,君兮,藏于水之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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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借用林語堂《武則天傳》中部分論述

  (2)佛教中的觀點

  (3)《大涅磐經》

  (4)摘抄了網路上署名瀟湘妃子的一篇原創詩歌中零星的句子,胡亂湊在一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31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0-15 02:56 AM 編輯

44.葉落

  芷嵐以前只見過她的父皇和王兄,除此以外她沒有機會看見任何一個對她而言真正意義上的男子,所以當她第一次看見了這樣一個陌生男子時,便註定了是她的劫難,更何況那還是一個白衣勝雪 、才冠三梁的男子。當芷嵐登上白馬寺山門前最後一個臺階的時候,那個男子就那樣嫵媚妖嬈的立于晨風中緊閉的廟門前。
  
  那個拋棄了功名和利祿的男子一心想要敲開佛的大門,不管廟門是如何的緊閉,他在寺院外不吃不喝等待了三天,直到前來為自己祈求婚姻會美滿的芷嵐走到了同一扇門前。是芷嵐親手幫他扣開了通往神佛大殿的門扉,是芷嵐在問明瞭一切後,對方丈說這是天朝有名的才子,既然他一心向佛,方丈應該收留他,他會成為一代名僧的,這是他的機緣,也是白馬寺的機緣。
  
  然而,當芷嵐看著他激動萬分的跪拜在金佛之前時,我清清楚楚的看見芷嵐眼裡忽然閃過從不曾有的疑惑。當這一角白色衣袂終於消失於殿前,只留下一張潮濕的葉子粘在門檻上,我分明看到芷嵐惦念不捨得眼神。絲綢的窸窣已不復聞,塵土在殿堂裡飄飛,再聽不到腳步聲(1)。風起,風舞紗幕,紗幕飄飛。
  
  這是一個少女最美不過的情懷,千金難易這一刻的心動,再以後,等這豆蔻年華過去了,落了塵埃縛了繭的心就不會這般輕易被勾動了心弦。
  
  不幸的是,對於一個公主而言,這山門前的一次相遇只能是個劫難的開始,而絕不會是那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2)的故事。
  
  芷嵐不是一個在寵溺中長大的女孩,她長在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深宮裡,她比尋常人家的女子更明白身為女人的無奈,於是,那一日,白馬寺外白衣人,我如同欣賞了一幅春日裡的畫,知道它會凝在這一刻,凝在山門前,凝在芷嵐永恆的心深處。然而我錯了,我用一個女人的心去踱了一個少女的心。也或許我所領略過的那一點點晦澀不明的情遠不足以讓我知道情之一字是會叫人義無反顧,生死相許。
  
  有一天,芷嵐身邊的小宮女告訴我芷嵐又去白馬寺敬香了,這已是一個月內第三回。我霎時冷汗淋淋,再不用多少時日,這就將成為新帝登基以後宮闈裡的第二樁醜聞。
  
  芷嵐是和尚的紅塵萬丈,和尚是芷嵐的化外一方,和尚要是跳得出去,便可安心做他的和尚,芷嵐可以把他當初那一襲白衣,臨風而立的樣子深深記取。若,跳不出去,那等來的絕不會是於紅塵裡的相愛一場,而是兩人一同的末劫。(3)
  
  芷嵐說她去白馬寺只是想看上一眼,也只有看著那人的時候,才知道活著是怎樣一種滋味,卻原來,過去的所有時日都如同嚼蠟。
  
  我對芷嵐說:“我朝歷來都是以宗室女和親,唯獨這一次是嫁了真公主,全因為前後三代皆因為爭奪皇位,朝中內亂頻頻,先皇是想防著突厥乘勢起兵,新帝也想借此聯合突厥,一則牽制西北各國,二則也好專注於整頓內務。我想,公主殿下必是明白皇上一貫如何處事的,此事如若傳聞出去,怕是絕無餘地的。(4)”
  
  我又對著芷嵐說:“故事裡的辯機和尚即使不為佛門創下更宏偉的功業,原本也可以伴著他摯愛的經文安然老去,如此慘烈的終結不知辯機可否無怨無悔,不知又是否是高陽早已料到的?(5)”
  
  原本我不敢,也不該對著公主殿下如此大膽妄言,狀如訓誡,然而在這樣一件事上我不得不有私心。如若芷嵐果真行錯半步,發落下來的時候,恐怕我和所有解憂宮裡的宮人們便會是第一個就地伏法的。
  
  我並不奢望公主殿下顧及我們這些人的生死,至少是她自己和她所戀著的那人。我只希望在一切真的發生前,她至少除了青春衝動之外,可以認真思考一下當愛情和死亡擺在一端的時候,究竟真的是孰輕孰重。
  
  至此,直到遠嫁,芷嵐再不曾跨出宮門半步;至此,終她一生,芷嵐再不曾提起過那個白衣勝雪 、才冠三梁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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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美國詩人龐德的名作《劉徹》

  漢武帝的《落葉哀蟬曲》被美國詩人龐德改譯成《劉徹》,《劉徹》被稱為美國詩史上的傑作。特別落葉一句被稱意象疊加法的典範,落葉句成了美國詩史上一個很有名典故。

      (2)寫女子出嫁  

      (3)改寫的網路上署名瀟湘妃子的一篇原創詩歌中的句子:

          你眼前的我是紅塵萬丈 ,我眼裡的你是化外一方,

          若,你跳的出去,且安心做你的和尚,我只記取你當初的模樣: 白衣勝雪,才冠三梁。

          若,跳不出去,親愛的,請和我於紅塵裡相愛一場。

 (4)史上多有繁盛時以宗室女代嫁,衰弱時就派真公主和親,例如唐朝。

 (5)辯機因為和高陽公主的私情,最終是被判腰斬,高陽身邊許多人被處死。



45.惑

  白馬寺之事過後,似乎風淡雲清,不著痕跡。只除了書案下被芷嵐揉作一團的薛濤箋,上面依稀可是:“今日何日兮,山麓蜿蜒。今日何日兮 , 得與公子同路。 蒙羞被好兮, 不訾羞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 得知公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1)
  
  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2)我從孩童起就等待一種燦若煙花的愛情,後來我明白那真的就是像煙花,只是一時一刻的煙雲,還沒開始,已經結束。曾經的纏綿,曾經的悱惻,火樹銀花般的夢了一場,我如是,芷嵐亦如是。
  
  只可憐剎那竟能刻骨,此刻永無盡期。我想,等芷嵐回首遙望的時候,她埋怨的會是我,是她自己,是這森然的宮廷,還是命運?
  
  當下芷嵐看來全不曾介懷我的僭越,反平添了幾分親近和了然,常常一併促膝閒談。然而與我的內心,卻是無比的沉,無比的痛,在被傷害和被泯滅了心中的燦爛光華之後,我不曾猶豫的就成為另一場迫害的鏈上一環。叫我這樣做的理由竟是為了讓自己和年輕的芷嵐避免隨著追尋自由就必然會來的黑暗與覆滅。我勸解自己說我只是阻止了她撲向烈火,撲向命運在暗處布下的誘惑。因為燃燒之後,必成灰燼。但是拒絕了燃燒,往後的她又能剩下些什麼呢?除了一顆,逐漸粗糙,逐漸碎裂,逐漸在塵埃中失去了光澤的心。(3)
  
  我想要祈求心裡的安寧,無論是何樣一種解釋,否則沒止境的衡量,糾扯的我不知所從,像在進入地獄的門口之前,被一遍遍的質詢,一遍遍的蒸烤炸煎。我無力對自己說:我只是不願放棄,也不曾放棄,我無可悔。但凡還有一絲向著未來的希望,我會緊緊握住。
  
  想著過往的生活,想來恍如是沒有來世的前生,想著被我的心靈無比深刻的感知和記憶過所有,就覺得此後的一切都似乎並未真真的發生,那高座宴樂之上的華服女子隱約變的不再是我,以後那生命舞臺上的女人也不再是我,我的靈魂總是能游離體外,遠遠的看著那好戲或是鬧劇一場場上演,我總是質疑難道生命就是可以不知明宵的一天天下去嗎?然後我又想,為什麼不呢?也許生活本該如此,只是我曾被被命運衝錯了方向,既已無歸路,何不就此忘卻前塵呢?
  
  我的思緒就這樣沉浸在萬劫不復之中,找不到去處。然而在這樣冰冷的世界裡,又有一陣陣暖融融的熱氣在我的觸覺之間回蕩,我對生存和未來的希冀像一隻隻大而有力的手似乎在把我托升而起,好讓我懷著希望來對著絕望。可心似乎太重太累,帶著義無反顧地氣勢仍舊在往那深淵中衝去。我就在這樣在往來反復的激蕩之中彷徨蹉跎著我分不清是否還存在的生命,曾經即使在陰暗的冷宮中都是分明的世界變得混沌不堪。
  
  恍恍惚惚間,斜倚橫塌之上,白燭紅帷之下,竟入了夢,夢裡度過那通往陰界的河川,又來到去嚮往生的橋上,滿眼都是觸目驚心的紅色花海,像是血所鋪成的地毯,鋪成一條似火照一般的通向幽冥之獄的黃泉路。就是彼地的那種花呀!這只開在黃泉路上的花,變成了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
  
  四處彌漫著那傳說裡有魔力的花香,喚起行路人諸般紅塵往事(4)。
  
  奈何川,彼岸花,那環佩如水襟如月的帝王,溫潤之容似玉,英威燦爛,靜靜佇於橋之一端,回首淺笑雲:“朕等你似有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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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意:

  (1)改自《越人歌》中國最早的歌謠之一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2)薑夔:鷓鴣天(正月十一日觀燈)

         巷陌風光縱賞時。籠紗未出馬先嘶。白頭居士無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隨。

         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遊人緩緩歸。

  (3)部分自席慕容的《在黑暗的河流上》

  (4)部分改自他人原創文章。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33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3 10:26 AM 編輯

46.突厥人(三)

  意惶惑而靡寧,魂須臾而九遷。
  
  我就要離開了,卻沒想到會這樣莫名其妙的就讓人把心給偷走了。
  
  那天,她為什麼不等餉宴結束就獨自悄悄離開了,帶著那麼不安的表情,大概是忽然見著我們這樣一群蠻人,受了驚嚇吧?
  
  我明日就要離開這裡回到草原上去了,原本早就盼著回去,省得為了這跟我不相關的和親,讓幾個兄弟乘著我不在又搞出什麼花樣來。
  
  其實父汗專門派我來,也只是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和重視,那些婚期、路線、嫁妝什麼的自有人會籌畫,也用不到我操心。除了去宮裡見了漢人的皇帝,剩下的日子本來可以到處逛逛,可醒著睡著,轉著逛著,到處都是她的影子,真是鬼迷了心竅,我都沒聽她說上半句話,就被個漂亮臉蛋勾沒了魂,這可不是我燕尹(1)會幹的事兒。

阿史那社爾定是看出來我迷上了那個女人,以為我是喜歡漢人女子,所有在行館裡設了酒宴,叫了許多聽說是都城裡最昂貴的歌姬舞伎。好像她們的頭髮比那個女人還黑還密,好像她們的腰肢比那個女人還細還軟,好像她們的胸脯也比那個女人更飽滿……可為什麼我就是找不到我以前對著女人的那股勁頭,眼前總是那雙讓人捉摸不清的眸子和嘴角那似笑非笑的樣子。
  
  雖然現在一樣是見不到,她在漢人天子的宮殿裡,但心裡藏著那點躍躍欲試,那點像有草要破土而出的滋味讓人覺得渾身躁動,渾身有使不出的勁兒。
  
  從來沒嘗過那麼想要一樣東西可偏偏就是拿不到的味兒,明天這一走,真是連想一想她就在不遠之處的那點歡欣都沒有了。一想到從此就隔的遠的不能再遠,心就像被剛融開的冰水一滴一滴的打在腦門兒正中,生疼又沒有止境,直到男兒石頭般堅毅的身軀也被滴漏滴穿;一想到那冷冷的小美人,我這輩子就永沒有機會用我滾熱的胸膛讓她熱乎起來,就覺得又像是有好多剛剛破繭而出的蝴蝶叮在我的心口上,不停的啃噬我的心肺,直到把我吃完掏空。(2)
  
  我從不知道喜歡一個女人可以是這樣的,我只知道要是看見豐滿可人的女子,只要是沒主人的,便把她抱進我的穹廬(3),壓在我的身下。從不知道,被個女人壓在心上是這樣一種說不出的惱火。
  
  那天晚上,我把阿史那社爾硬塞到我懷裡的說是最迷人的姑娘抱到了床上,我想也許這可以幫忙治好我這種不知名的心裡的病。我聽說漢人宮庭裡的女人非常流行用蠱來整治不利於自己的人,我甚至懷疑她們一定是對我動了手腳,因為父汗是軟逼硬磨的要走了她們的公主。等一回到草原上,我要請族裡的老薩滿為我驅鬼祈福。
  
  這女人我別說得到,恐怕是見也再見不到了,一想到她的影子如果一直這樣糾纏著我,一想到我再回不到以前的我,我就從心底裡發寒。
  
  但我想,從來就沒有老薩滿治不好的病,草原上還有最火熱的姑娘搶著要做我的女人,我很快就會忘掉這次旅行,忘掉那個冰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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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悲慘,因為從此這個女人就深深鑽進了我心裡,無論如何也挖不出來,等到她的樣子在我腦子裡都已經模糊的時候,那股難受的煎熬也沒少掉一星半點。
  
  我也很幸運,當兩年後公主到達草原上的第二個早晨,我看見那個從公主隨從的帳篷了鑽出來的女人竟然就是她的時候,我從馬上跳下來,拎著馬鞭,冷笑著邁步過去,一把把她扛到了我的肩膀上。聽著周圍男人們爽朗的大笑聲,聽著她受到驚嚇得呼叫聲,我得意極了,我想你折磨我已經夠久的了,現在輪到我,我要把你從我的心裡挖出來,然後要把我深深種到你的心裡。
  
  我實在可笑,居然會這樣得意。從見她的第一眼,事情就脫離了我的控制,而我從此直到永遠也沒有拿回對這一切的控制,而是失去的越來越多,直到連渣子也沒給自己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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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通典 邊防典》:突厥王子燕尹,木杆可汗土門之子,又名俟斤。狀貌奇異,眼若琉璃,性剛暴而多智。西破蠕蠕、口噠,東走契丹,北並契骨,威服塞外諸國。其地東自遼海以西,西至西海萬余裡,南自沙漠,北至北海五六千里,皆屬焉。

  這裡只是借用人物原型的一些體貌特徵,總體上已於歷史真實無關。
  
  (2)大學裡現代文學的教授在提及日本的能劇是說看能劇的感覺像是被水一滴滴的滴死或是被蝴蝶慢慢的叮死。這裡盜用。 
 
  (3)穹廬,即突厥人的帳篷,類似蒙古包。



47.變

  風在夜色裡四處遊蕩,沉鬱陰冷,深藍色的天廣闊而浩渺。總是喜歡候到這樣夜深天長的時分到御花園裡來走走,孤零零的,風詭雲譎裡卻讓我覺得安全。
  
  白日裡,這裡總有百樣姿色,盛裝而行的各宮嬪妃往來其間,整個天朝正在時興的妝容、髮式、裙服,零零種種都會在這上演。而華妝美鬢的情懷卻似乎總是撕扯到我的心神。
  
  夜色裡,我挽個松慵的髮髻,著件單色的宮裝,披上同色的紗衣,在這裡賞花,不是賞枝頭俏麗綻放的,而是看被碾進塵土的。心疼它芳華無存便任人輕賤,也心疼自己奔逝而去的年華就這樣靜悄悄無聲息的固在這四方城裡,沒有親朋,沒有愛侶,沒有孩子,沒有將來,一無寄託,什麼也沒有。
  
  看著花叢在夜色裡勾勒出魅惑妖異的輪廓,想著自己無可奈何到了沒有知覺似的人生,就覺得自己在跟著這天色一起越來越重,越來越暗。心想這世上最可怕之事莫過於時間而已,只因隨之而來的就是衰老和死亡。再美好的容顏,再美好的時光,再美好的情感都是留他不住,都會隨之消失的了無蹤影,讓人怎樣也無法相信,無法接受怎樣的偉大都會寂滅於無形。所以也許終歸是塵歸塵,土歸土,怎樣度過亦無太大分別。只是,縱是放得下自己,沒奈何的情願隨波逐流,可我遠方的親人啊,可安好?
  
  昔日繁華,今時落拓,深省昨非,細尋今是(1),怎麼也不明白生活是怎麼可以從滿是意義和希望一路走到坐於困城,只是活著。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2)不知不覺的這曲哀歌就輕聲從心裡吟了出來。
  
  “大膽,何人竟在朕的宮廷裡唱這亡國之聲?”
  
  倉惶回轉,帝王竟立於身前三尺之地,面色陰晴難測。我慌忙匍倒於地,心驚魂蕩,只來得及想:我怎如此愚昧,怎能在宮廷之中吟這後主的亡國之詞?為何又如此荒謬的將自己陷於死地?
  
  “怎麼,是盼朕坐不穩這江山不成?”
  
  “皇上恕罪,奴婢,奴婢只是憐惜這落花陷於塵土,不免觸目生悲,興起韶華易逝的感歎,只是才疏學淺,口不擇言,竟胡亂用了前人的詩。皇上, 賤妾絕不曾存了他念,只是一時傷感以致言語不當,求皇上寬恕。”
  
  “口不擇言?聽聞你十四歲就以“美姿容,神情蕭散,專心翰墨,善彈琴,尤工格律”而美名遠播。當年父皇打算禮聘(3)你入宮,當面向你父親問起你來,你父親曾不無驕傲的說:‘吾女幼而好學,慷慨有過人之節,為父亦往往有可喜之處。’(4)”連寡人少時的太傅都對你讚不絕口 ,說什麼此女筆力矯亢,詞氣清灑,落落名士之風,不似出女人手(5)。你到給朕解釋一下你是如何口不擇言。”
  
  我惶恐而無言可對,只是重重的低下頭,跪在泥土之中,放棄的等待著又將降臨的懲罰和厄運,眼前依舊是帝王明黃色袍服的下擺,刺的人雙目生疼。
  
  “宸國夫人,朕已赦了你父親,本想讓他重歸朝堂,但他自請歸老於圖婆(6),如今他已攜妻帶子遠赴南洋經商去了,朕望你在宮裡接下來的日子裡,檢點言行,好自為之吧。”伴著聲冷哼,人翩然而去,眼前只剩泥土。我萎頓在地,嚶嚶哭泣。  

    多少時日沒有這樣哭過,心中百般滋味,連自己都理不清楚。樂是親人出得生天,舉家平安;愁的是從此再無牽掛,從此更加是想見無期;喜的是帝王不曾深究我之不當;悲的是以後真真是飄零的浮萍,沒了根莖。

  英明如父親,愛我如父親,然總是兒子隨他行走天涯,重建家園,而女兒,終只是相隔天涯,各自相忘,再不得承歡膝下。

  又想著片刻之前的危機,後怕之餘又真的不明白為什麼總是這樣自己的命懸於他人一念之間,動則是咎又百口莫辯。自己的人生走到哪,哪裡是死路。這一個個的帝王將相都是尊貴無比,而我就是這眼前的一寸泥土。

  憶及過往前塵。每每辛酸不遇,總想是時運不濟,只需耐下性子,便有守得雲開日出之時,不曾想,日往月來,離開父母羽翼的日子就是這樣的在風雨之中苦苦掙扎。走了這麼久,好累好乏。回頭望,才忽然明白:這滿滿的天地,就是一塊兒被男人打造了千年的純鋼,不是男人化作了女人指尖的繞指柔,而是這世道分明就早已變成男人手中的筆墨,信筆疾書,描畫這萬里河山,千年青史,讓世間的點滴全都絲絲紋裡熨和而穩妥的體貼著他們對生活的理想和需求。如此的舞臺之上,帷幕之下,我的人生,一個女人的一生又有什麼勝算?
  
  在每一場命運的角逐中,我都是一個失敗者;每一次不公降臨的頭上時,我都想那是一次意外,在太多的意外之後,我才明白幼時父親所給予我的是在家庭那一小方天地裡的特權,那才是一個美麗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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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深省昨非,細尋今是----這兩句話是抄朱熹這SB向宋甯宗上表請罪承認自己引誘兩個尼姑作妾,承認自己搞“偽學”時說得話。

 (2)陳後主《玉樹後庭花》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3)古代的遴選制度。後宮女子入宮有三種情形:一種是禮聘和采選,一種是進獻,一種是劫奪和籍沒。禮聘的大多是名門貴族,或者是仕宦人家以才、色、德聞名的女子,入宮後是有名有號的后妃。例如徐惠才、武則天。---《嬪妃》張春曉著。

  (4)蘇洵曾說:“女幼而好學,慷慨有過人之節,為父亦往往有可喜之處。”這裡他誇的據說是蘇小妹,有說後來被她老公虐待,年紀輕輕就死了。

  (5)陸昶《歷朝名媛詩詞》中對□的詩詞作過許多評論,其中評李冶(李季蘭):“筆力矯亢,詞氣清灑,落落名士之風,不似出女人手。”這個李季蘭是個道姑,象魚玄機一樣,私人生活為時人所詬病,但才學極高。本文亂借一下歷史。

  (6)爪哇古稱圖婆,地處南洋交通要衝,商業發達,人口稠密,物產富饒。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36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3 10:27 AM 編輯

48.帝王篇(二)

      這個女人,無論何時何地都總是那副魅惑眾生的模樣,讓我每次總是不由握緊了掌心,似乎是怕自己忍不住會伸手扼住她纖細的脖頸。

  夜色裡,月光下,回頭看到她伏在泥土中低聲飲泣,殘紅尤在的落花大朵大朵的飄到了她墨綠色的裙幅上,隨著她的身體一起微微抽搐著時起時伏,我竟忽然有了一種讓自己嫌惡的衝動:我想看著那或朱或碧的色塊都化作碎片,隨無緒的夜風一同四散飛去。

  懨懨的天色讓人胸悶,我煩躁的揮袖離去。
  
  身邊的老宮人薛貴趕上前來,湊到我耳邊說:“皇上,聽說前兩日八王又派人給宸國夫人送來不少東西,還聽說八王乘退朝之時,還親自前往解憂宮……”
  
  “夠了,不用說了。”
  
  “奴才該罰,奴才多嘴。”
  
  “好了,宣宸國夫人亥時初禦書房覲見。”
  
  “遵旨。”
  
  從衝動之下宣了旨之後,我已經在禦書房的書案之後坐了近一個時辰,眼前的奏章竟是無論如何也瞧不下去,我的自製力似乎從未如此不濟。我對這個女人的憤怒經過在那麼長的歲月中滋長蔓延之後,此時茂盛的再難以駕馭,我坐在這裡,一次次的想將手中的奏摺狠狠的砸到地上,或是將禦案上的九龍蟠雲盞重重擊碎,然而這麼做只能在短時間的宣洩之後讓我更加忿忿難平,即使得來了九五至尊,也無法消除區區個女人帶給我的挫敗和侵犯,憑什麼她會總有如此的存在感。
  
  十丈之外的門謹慎的發出了吱嘎聲,帶進了些微的風,我看見我的食指跟著略略的顫動了幾下,我凝著神聽完薛貴稟告宸國夫人已在殿外侯旨,然後低聲說:“先讓她侯著吧。”
  
  “是。”老太監退了出去。
  
  就如此僵直於龍椅之上,我強耐住一陣陣湧上的惶恐:似乎一直等待的就是這一刻,似乎絲毫不曾猶豫的殺到這把並不舒服的椅子上也是為等到這樣一番情景---不再是個孩子,不再是個躲藏在角落裡被疏忽的人,不再是帝王的兒臣。我等待的時刻正是像現在準備好的一般---一個可以把握一切的男人,御座高處,龍椅之上的帝王,萬眾矚目的天之子。

  我盯著剛沏上的一盞茶,直到不再有熱氣升起時,我把它端在了手裡,又等到手裡的觸覺已冰冷時,我沉著聲叫薛貴宣宸國夫人進殿,然後我垂下眼盯在了不明所以的簇簇叢叢的蠅頭楷字上。
  
  “奴婢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記憶裡,她清越的聲音總是伴著父皇低沉的笑聲從後宮的各個角落無數次的刺進我的耳膜,她忘形之時,常常對父皇稱“我”,父皇對此似乎從來是無知無覺。而登基後在母后的寢宮裡再次見到她那日起,聽到得一直就是這聲不快不慢的“奴婢”,聲音卻再不清越,一字字遊魂一樣呻吟出來,好像那不是她在說話,而是聲音自己不知從殿宇的哪個角落飄了出來。只是這“奴婢”二字聽來和宮裡其他任何一個人說的又都不一樣,究竟哪裡不一樣,又讓人尋味不出個所以然來。
  
  “奴婢叩見萬歲…..”
  
  “嗯。”
  
  我的目光仍舊停在奏摺之上,她便靜靜的跪在下邊,約有一柱香的功夫,我抬頭向她望去,她頭垂得很低,只是眉宇緊緊地蹙到一起,眼角在不停的抖動。夜晚的宮殿裡微微有些涼意,但她肩頭的紗衣已經粘在了肌膚之上,清冷的燭光之下,泛著熒白的光澤。

  玉質柔肌,態媚容冶---想來蜀主帳中膚如月下聚雪的甘后便是這般光景吧。(1)宮裡尋常這個年紀的婦人早已再難讓人眼光停留,可這個妖孽一般的女人,怎麼就會如此的攝人心神呢?
 
  “宸國夫人,朕聽聞近來你與八王過從甚密,可有此事?”
  
  “皇上……”

  “可知挾媚道,淫亂宮闈,罪當如何嗎?”

   “陛下容稟,奴婢絕不敢無狀至此。奴婢幼時便與八王熟識,八王于我如父如兄,八王憐我體虛多病,舊傷難愈,故而常常送些滋補之品,絕無淫亂宮闈之事啊,請皇上明鑒。”
  
  “聽聞婦人專以柔順為德,不以強辯為美(2),宸國夫人倒是于言辭事上甚為了得啊。”

   “皇上,奴婢,奴婢曾受九年冷宮之苦,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是不敢有半分僭越的,更何況是此等有違綱常倫理的苟且之事。”

  
    “有違綱常倫理的苟且之事?女色者,世間之衰禍(3),宸國夫人如此的美不勝收,聽聞私下裡又是性情如火,父皇當年就專愛你這般的性子,不肖說舊情未了的八王,便是朕也有些情不自禁了。如此說來,朕離你口中這有違綱常倫理的苟且之事也是不很遠了?”

   “皇上,奴婢,奴婢……”

  跪在下面的她如風中之落葉,抖得越來越厲害,胸口不停的起伏著,我居於御座之上,於是看到的是道深色的暗影一直向下逡巡,直至消失在絲綢的深處。案上的燭焰跳了幾跳,偌大的殿宇之中,忽然歸於寂靜無聲,只剩光中的我和影中的她。

  “八王曾為你家人呈情,但赦令發出已是半月之前的事,倒不知宸國夫人直至今時還頻頻私會八王,又所謂何事呢?不成是還有更重要的事相求八王?”

  “皇上,奴婢絕無……”  

  “好了,既然你為一己私利可委身於他,到不如求朕來得直接?你說呢?宸國夫人?”
  
  她突然抬起了頭,眼睛瞪得很大,她的眼光如此分明,發著幽蘭色的光彩,帶著點驚詫,帶著點怒意,忽然讓我自己都不曾了然的心緒無處遁形。業火無名而起,我的手重重拍到了幾案之上,白色的玉戒瞬間碎成了幾塊,散在指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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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及後生而體貌特異,年至十八,玉質柔肌,態媚容冶。先主致後於白綃帳中,於戶外望者,如月下聚雪。----《太平廣記蜀甘后》
  
  (2)司馬光《家範》: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妻月也。夫陽也,妻陰也。天尊而處上。地卑而處下。日無盈虧;月有圓缺。陽唱而生物;陰和而成物。故婦人專以柔順為德,不以強辯為美也。

  (3)《菩薩訶色欲法經》《大正藏》第十五冊頁286上。



49.暗

  我怎麼也不曾料到這晚會第二次見到皇上,一步一步都是忐忑,反復想著究竟為何會讓皇上此時單獨召見。
  
  然而書上的故事總有情由因緣才生,真實的人生卻全無邏輯線索可循,我自以為能受到的不公,該吃下的苦難都過去了,卻不知道命運可以如此不停歇的滑向悲慘的谷底。
  
  我要見到的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和其他女人的兒子,是如今金鑾寶殿上的九五之尊,作為居於高位者,他固然可怕;但在此後可怕的一切發生前,我全然忘記了他的可怕還可以是作為一個男人。我以為面臨的會是詢問、訓斥還有降罪,卻決不曾預計面臨的竟會是這樣的暴行。
  
  我在風裡等了很久,我又在御座前跪了很久,在帝王開口說話前,我的膝蓋已經疼的打抖,帝王開始問話,卻始終沒有叫我平身。那晚上年輕的皇帝問了許許多多的話,他先問八王,我想與八王來往之事,我確有私心,可是我又如何能承認以我之境地,八王便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這是絕境之中的掙扎,況且於實也真不曾做下他所指摘的罪狀。
  
  我的辯解和否認觸怒了龍顏,我聽見禦案上的轟然震怒,可是現在的我實在已是沒有什麼可牽掛和連累的,於是心裡似乎就沒了懼怕,倒是膝蓋上的疼痛已是忍無可忍,幾乎是希望他立即宣人把我拖出去,我便不用繼續跪在這裡。
  
  可是他的訊問似乎沒有止境,不知是否是因為疼得鑽心,還是他的話越來越不能讓我明白,我死死屏住要衝出來的淚水,把頭抬高了些。
  
  頭越來越昏,聽到皇上還在說話,在質問我,好像還提到了子高將軍、七皇子……我只是兀自疼的發狂,想要喊叫呻吟,想要扯散頭髮,冷汗佈滿了額頭,一滴滴粘在睫毛上,又不能抬手擦拭,這更叫人覺得難以忍受。
  
  就這樣,跪在那,全副身心忍著像是要撕爛五臟六腑的疼痛從膝蓋爬滿全身,等我再次凝住心神的時候,就又是看到明黃袍子的下擺遮住了眼前的視野。總算等到帝王開口叫我起來回話。我用了所有的力氣,想用雙手支撐起身體,試了幾次,竟是全沒用處,我只是絕望的等著龍顏大怒,好快快有人來把我架出去。汗水也許還混著淚水在眼前變成好大的水滴,筆直的墜落,啪的一聲摔在地上,在靜默中分外清晰,然後越來越多的水滴接踵而下,我想伸手擦一下,抬到半空,竟被一把帶住,然後我整個人也跟著被拖了起來。
  
  “宸國夫人,對朕說話。”
  
  我想在這還有些清冷的夜裡,我滿臉的汗讓他狐疑。可我已經耗盡了所有的體力,已沒有一點辦法再來維護身為一個奴婢最後的一點尊嚴和得體,只得掛在他的胳膊上說:“皇上恕罪,奴婢想是跪久了,一時沒了知覺。”
  
  只是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出賣了我,他放開了手,我全無反應的撞在了冷硬的地面上,想他終是放棄和我這麼個廢人浪費辰光,該叫人把我帶出去了。
  
  我伸手摸向膝蓋,想把縮在一起不聽使喚的腿展開一些,尖銳的痛刺得我幾欲昏厥,胸口像是被巨石一遍遍的重擊,嘴裡泛滿了甜腥的味道。
  
  “你究竟怎麼了?”
  
  他過大過硬的手掐住我的下巴,向上抬起。因為忍耐疼痛咬得緊得不能再緊的下頜被他的骨節擠壓的像要裂了一樣,重心也愈加的不穩,被他拖著向前伏去,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心裡不覺慘然欲笑,想:女人生個下巴,是不是就如同牛的鼻子,是叫男人牽來引去,他要你跟他說話,就把你的下巴拽住,往上拎起來?似乎這些個男人都會這樣,只是有的輕點,有的重些。
  
  “朕在問你話,回話!”
  
  這樣被抬著下巴,身體又完全站不起來,哪裡還能夠回什麼話,倒是一連串的汗混同著淚滾到他的手心裡,算是替我回了話。
  
  所以下一刻,一陣暈眩,身體離開了硬的硌痛骨頭的地面,我竟被他打橫提了起來,還沒來得及反應,我不可置信的倚在了御座之上,我慌亂惶恐的想要撲下去,被他伸出的一隻手阻住了。新帝站在我面前,背對著桌旁的燭光,以致我無法看清他眼裡幽暗的神情,黃色的袍袖拂過我的額頭,我忽然間怎麼也想不明白我是在哪裡?眼前站的是什麼人?現在如何?然後又如何?
  
  明黃色的袍袖阻絕了我的視線,更凝滯了我的思緒。它一路擦拭,然後停在了我的脖經一側。微微有些氣息吹在我臉上,帶來些涼意,讓我霎那間清醒了過來:我竟然坐在御座之上,而這個年輕的皇帝竟就靠的我如此之近,他的鼻息讓人想起臨近的野獸,駭得我一陣陣的戰慄,我踉蹌著想要挪開,可什麼都還不曾來得及,帶著銳利刺耳的聲音,頃刻間,我紗衣的領口被扯了開去,散在肩胛下。他的兩隻手緊緊地捏住了我的手臂。
  
  “陛下,陛下,你......我......”
  
  “宸國夫人,朕實在是好奇到底是什麼顛倒了眾生。是這絲綢覆蓋之下的肢體嗎?”
  
  我幾乎覺得我從未如此驚恐過,寒意從腳底一路串起,衝進後腦。當他的手扯在我胸口的布料之上時,我只知緊緊的一把拽住:
  
  “陛下,我乃先王妃嬪,曾事過先王!”
  
  “先王已經不在,古來你也不是第一個。”
  
  “陛下,冷宮十年,苦病纏身,奴婢穢弊之體,安能再侍君王?恐汙了聖體。”
  
  “朕不覺得,朕覺得夫人此時色變聲顫,釵垂髻亂(1),卻愈是姿色撩人;汗漬漫面,不施脂粉,卻尤其芬芳。”
  
  我目瞪口呆的盯著眼前的人,全然不知該如何行事,我不明白這一切從何而來。我進宮那年他一張孩子的臉忽然重疊在了眼前,是啊?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呢?怎麼能,怎麼能……
  
  他手上加了力氣,我驚恐的叫到:“陛下,若皇后知曉此事,吾命休矣!”
  
  “朕以為這普天之下的每一條命都是握在朕的手裡的,夫人以為不然嗎?小王願聞高見。”
  
  不,我在心裡喊到,我不知道我要捍衛的是什麼,是貞操嗎?宮裡的女人對著皇帝還有什麼貞操;意志嗎?九年的囚禁還不足以碾碎我所有的意志?
  
  我想不分明,只是一時間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撞開他,撞向了眼前的桌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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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色變聲顫,釵垂髻亂8個字抄白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2 11:43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3 10:27 AM 編輯

50.帝王篇(三)

  當我問她可還曾記得是如何置子高將軍於死地,她竟然全無反應時,我才發現這個女人居然根本不在聽我說話。我忽然覺得她是真的大膽,以如今的情勢,縱使再多的花招,她的命在我也是草芥,她難道不懂嗎?卻仍舊肆無忌憚的觸怒我,對我的條條質問,她似乎是無動於衷。
  
  當我站到她的面前時,才看到她的額上佈滿了細密的汗珠,眼裡不斷的有淚水滾下,一滴滴打在玉石板上。是在害怕嗎?為我要和她清算過往的一切?我宣她起來,她卻癱軟與地。我失去耐性的把她從地上拖了起來,兩臂間,她綿軟的身體簌簌抖動,這輕顫忽然無可抑制的震動了我。手裡捏著她的兩隻手腕,她的手腕怎能如此之細呢?似乎略施力氣,就會輕易折斷。
  
  我憎惡女人的眼淚和她們遮掩自己的柔弱外表,然而內心暗湧著的欲望讓我對自己生起氣來,我鬆開了手,出乎意料的看見她像塊僵硬的木頭般摔在了地上。顯然摔得頗重,可是沒聽到一聲呻吟從她嘴裡傳出。看見她委屈的伸手揉捏綢緞下蜷曲起來的雙腿,想強忍淚水而緊抿起的雙唇,我的下腹狠狠地抽緊了起來。
  
  此時我無法思考,只想把她吞入腹中的感覺也許正是所有被她誘惑過的男人,包括我的父親曾有過的感覺。這個女人是個妖媚,但我要她。在我成為男人的最初,就有無數的女人甚至美麗的男人帶著阿諛的笑環繞在我的四周,於是美麗的人兒原該有的誘惑不復存在,倒是遙遠的帝位被迷霧所遮斷,卻吸引了我所有的欲念。眼前這個女人似乎是個例外,不知從哪天起,她開始以一種奇異的方式讓我不可理喻的衝動著。
  
  俯下身,我無可抑制的托起她的面孔,那細小的下頜像玲瓏的瓷杯,讓人欲緊緊握住以免失手打碎,又怕力道太重而裂於手中。我大聲命她回話,卻看著一滴淚蜿蜒而下,經過她的臉頰,嘴側,下頜,然後顫動著滑落至我的手心。
  
  溫熱的淚水忽然讓我意識到她的肌膚冷的似乎沒有溫度,她的下頜在我手心裡不住戰慄著。我突然明白她在這冷冰冰的石頭上已跪了太長時間。一把抱起她,將她輕放到鋪了軟墊的座椅上,想查看她的腿究竟怎麼了,讓她如此痛苦。看著她不住喘息,我伸手替她拂去額上的汗珠,她掙扎著要脫離我得控制,我只能在心裡恥笑自己罔對這個女人用了善心。
  
  她不住扭動的肢體讓我已經脹痛的下體更加脫離了我的意志。撕裂的輕紗下,她的肌膚映著燭光。我想我不會停止,又為什麼要呢?我好像一直想要這具身體伏倒在我的身下,我是帝王和一切的主宰,佔有一切正是我的權力,而她正代表著我曾無法佔有的一切。
  
  可笑的女人,她不是毫無顧忌的委身於子高將軍還有八王,如果需要,也許可以是更多的男人,這是一句句的又推諉些什麼,難道對於她,我不正是可以滿足一切願望的通途嗎?
  
  緊繃的欲望讓我對這個女人失去了耐煩,我只想讓隔開我和她的這一片綠色絲錦立即消失。我的手指觸到她隆起的胸脯,那觸覺竟讓人如此愉悅。
  
  全無預料的,她的身體衝了出去,撞向案几,我冷笑著揚手打翻了禦案,把滾到在地上的她提了起來。再不給她機會與我周旋,撕去了所有的紗,所有的綢,撲在了她的身上。

   就是身下這具身體,就是這具身體曾經在宮廷裡急旋慢轉,如回風蕩漾之落花;就是這具身體,曾經在父皇懷裡瑰麗漪豔,如狂瀾搖曳之弱柳。
  
  她的雙目緊閉,卻越來越多的淚水不停流下。她的雙乳緊繃,卻出乎意料的豐滿和堅挺。她的雙腿被我狠狠分開,臀部因著緊張而攣縮。這些都讓我的心和下體一起脹痛,我的雙手急促的遊走逡巡,想要佔有這已向我敞開的領地。
  
  我要她,只有如此來平息一切,讓過往成為過往,讓這個女人從我的憤怒中消失。她強壓著,卻突然竄出的一聲哽咽點燃了一切瘋狂,滅去的燭火讓黑暗湮滅了所有。



51.傷

      巨響聲中,幾几翻騰著滾下了高高的御座,和地面撞擊之聲在森沉的殿堂裡轟轟作響,我沒有等來預期的結束,僅僅是砸倒在龍椅下的毫無意義的疼痛。那一刻我企盼有宮人推門而入,然後我將以對帝王大不敬,甚至是意欲行刺而被立時治罪,無論是什麼,正在發生的一切會被打斷。

      然而什麼也沒有,只有帝王漆黑的眸子閃著刺人的華彩離得我如此之近,我仍兀自想掙脫被他扼制住的手腕,但那目光中越點越亮的光陡然叫我明白,我的徒勞抗拒只是添了他的興高采烈。

      在往後的每一次無可避免的回憶中,深深的恥辱無休無止的折磨著我,如影隨至。僅管我嘗試著重複那一刻叫我放棄掙扎,用無聲無息來回答暴行的想法:無論是帝王之於奴隸,還是男人之於女人,權力和力量回答我的都是慘白無力。

      那一刻還有以後漫長的歲月,我唯一可以用來面對自己的只是似乎沒有盡頭的暴行中無法斷絕的淚水。

      記得我第一次向男人敞開我的身體的時候,我在想皇上住的屋子也不過如此,又沉又悶,全不見一點好處;而此刻,我生命中如此意外的於另一個男人肌膚相觸時,我竟然真的是在想:這全天下都不可企及,只屬於一個人的座椅竟如此堅硬而不舒適,那靠背和扶手都聽命的與它的主人一起折磨撕扯著我的身體。

      這個男人有著看起來幾乎是溫文爾雅的面貌,他的宮廷裡有著數不盡的青春美麗的軀體,那一時我無法理解他爆發出來的暴戾之氣,以及他何以用如此殘忍的方式來佔有本不屬於他的女人。

      溫和雅致的人竟有如此粗重霸道的力氣,仿佛是一隻獸在我身上咆哮,像是最後一層依託般的訶子(1)隨著所有的衣物碎作片片,如此絢爛悠揚的片片飄落,像落花一般碎作一地。

      他似發狂一般啃噬著我的肌膚,手指如同釘子一樣一顆顆紮進了周身,四處留下灼人的痛楚。那麼長久的歲月之後,性事與我已變得太陌生,他身上男性的氣息侵犯和威壓著我,讓人無法呼吸。他灼熱的體溫燙得我胃裡一陣陣噁心欲嘔,翻江倒海的讓我控制不住地哽咽。即時是人生中的第一次男女之事也遠不曾讓我想到原本是男女相愛之事是可以這般的猙獰恐怖和讓人痛不欲生。它是如此的骯髒,以致我的靈魂之後那麼的嫌惡我的身體,恨不能借由死亡來與這具身體分隔。

      在我恐懼萬分的、無力抗拒的等待著他最後的侵入時,他開始兇狠的晃動我的身體,對我低吼著:“你給朕把眼睛睜開,朕要你看著,你眼前的不是父皇,也不是子高,更不是八王,而是朕,是朕。”。

      燭火在這一刻燃盡,宣示著黑暗的降臨,這似乎是老天給我的唯一一絲垂憐,以致在這漆黑的夜幕裡,免去了我直面即將發生的一切,至少留下記憶的只是觸覺,它不會變成一幕幕殘忍的畫面永遠也揮之不去,隨著時間刻進骨髓深處,無休止的在白日裡,噩夢中一遍遍重演。

      但也正是在這曠寂的殿堂裡,觸覺變得那麼清晰,時間變作千百萬種不同的知覺被我的身體記憶,以我莫名所以的方式讓那晚發生的所有可以在夜深人寂時不遺漏任何一個細節的再次發生。

      黑暗中,他的喘息聲煎熬著我殘存的思緒,他的手蠻橫粗野的在我的胸脯上不停掠奪,那全然不是我可以明白的任何一種欲望,很久以後我也無法理解他,尊貴的帝王因何而對我有如此激烈的情緒,不論那是怎樣的一種情緒。

      他繃緊了身體,不發出任何聲息,那涼薄的唇深深壓在我的胸膛之上,像把刀割進了我的心臟。他的手突兀的停下了動作,從我的雙乳上移開,炸裂一樣的疼痛感在胸口稍歇,讓我得以片刻喘息。

      他的左手扣住了我的肩膀,拇指的指尖像刑具一樣抵在我的鎖骨之上,另一隻手卻在前面的狂暴之後忽然間沉靜下來,荒誕的以無比溫柔的方式沿著乳尖,肋骨,腰側,一路下滑。如同用舌尖享用最美味的醴酪一般,他的指腹細細磨莎著我的皮膚。

      我的受刑變作他在遊戲,他以這樣由他掌控的節奏讓我感受他的控制,而他由此越加的體味遊戲的有趣。

      殿外全無先兆的雨聲大作,敲得窗棱劈啪劇響,一陣急過一陣,漫無邊際的籠住了偌大的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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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訶子:唐時將女子胸衣稱作“訶子”,訶子沒有帶子,成一字形纏繞在胸際。 ---《紅妝---女性的古典》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7 10:21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6-10-17 10:22 AM 編輯

52.帝王篇(四)

      被我囚禁於御座之上的身體在黑暗中隱去了細白的色澤,我的指尖遊移其上,觸到的肌膚冰冷、滑膩。宮中的女人自來豐腴光潤,而體下鉗制著的肢體孤單的讓我只想壓得更緊。

      我狂亂的退去所有的衣衫,伏倒在她懷裡,貪婪的啃咬和揉捏著她身上每一處隱秘所在,似乎那所有的矜持和秘密都是對我的冒犯,而現在它們將不復存在。

      身體裡好像藏著獸要發怒奔騰一般,有違常倫的罪惡讓它更加興奮,像嗅到了血腥氣,借由身下的軀體宣洩著憤怒。

      有生以來,我大約從未如此放縱過自己的欲念,總在扮演著一個仁愛而喜怒不形於色的別人,演的久了,即便是床幃之上也同樣克制著最真實的欲望,原來燃起它的卻是傷害和禁忌。

      她的身體以僵硬來對抗著我的力量,我刺入的時候,她的下體在急劇的抽氣聲中猛然收緊,當脹痛的分身終於貫穿到她的體內時,我感覺到她身上似乎唯一的溫暖。每一下抽送都伴著她身體的抽搐,窗外突如而至的閃電一併在我腦海中閃過,一切都消失無存,只剩身體發了瘋開始越來越快的衝撞。暴雨中,肢體相撞之聲,木器茲嘎之聲,我的喘息和她的飲泣都變的斷斷續續,隱約不可聞的散在了濕氣之中。

      許久之後,當窒息的感覺和身體的痙攣都慢慢消退之後,我退出她的身體,抱起她坐在龍椅之上,閃爍的白光中我看到她大腿上亂作一片的紅。我將手貼了過去,感覺那血液的粘稠,方寸間空氣裡滿是體液的刺鼻味和鮮血發出的腥氣。
  
  斜倚在座椅之上,感受著體內和心裡奇異的輕鬆,似乎無數時日以來都再沒有過的放鬆,直到她似乎本就不存在的體重從我懷裡消失。
  
  她用不動生色的高傲來回答一個帝王的意志,於是我將我的男性用作武器剝奪了她的意志,但似乎我並不懊惱我對她所做下的事,此時我能感到的只是滿足後的疲倦和慵懶。
  
  一道道霹靂刺破了天際,陰冷的殿堂在每一次電閃之時從黑沉中跳了出來,頃刻又消失不見,她的背影如同鬼魅一般出現又須臾不見,如同淒厲的魂靈向著殿門遊移。殘亂的綠紗卷裹著不多時前還在我身下顫動的身軀,蔓延在腰際的青絲像極了黑色的羽翼。
  
  我忽然有些混亂:這個片刻前佔有的女人,她究竟是誰?她究竟屬於誰?在後宮無數的女人中,為何久久的牽扯了我的心神?多麼可笑,一個帝國的主宰者、萬千女人的擁有者,竟然要用男人最原始的方式佔有一個女人。而我是如此滿足。
  
  門閂被扯開,殿門被風吹著砸在牆上。光影中,漫天的雨傾瀉而下,像是片刻便能將她四分五裂,我看著她倒在雨水裡,掙扎起來,然後又倒下,像極一片殘破的淡綠色葉子,在湍急的水流裡顛簸的直至沒了蹤影。而我,一直坐在這裡,看著她,直到看不見,臉上浮著的一絲笑竟和我的身體一起一動不動,不知多久。
  
  一秉燈火從殿外飄搖而至,是薛貴,他問我可需將燭火重新點上,我說不用,又吩咐他退下。這老東西沉吟半日,躊躇問道:“皇上,今晚的可要記下來。”
  
  “朕今晚一直在禦書房處理政務,不曾巡幸哪位嬪妃,你退下吧。”
  
  “是,老奴明白。只是按規矩,這藥可需要賜到解憂宮那邊去?”
  
  “住嘴,難道朕的話你聽不到嗎?休得多言,下去吧,不要叫朕聽到有誰多嘴。”
  
  “皇上放心,奴才省得。”
  
  晨光微熹,早朝的時間已近,不知不覺便一直坐在這裡,坐了如此之久。殿堂裡灌滿了雨後乾淨的味道,似乎是真的什麼也不曾有過。我站起身,才發現龍椅之下散亂著些許綠色的紗和綠色的錦,只有這些像是還透著幾分綺靡的色澤。
  
  宮人少穿濃綠,多是姹紫嫣紅,鵝黃翠柳,只是那一身碧色的綠,不帶一絲花彩,著在她身上,這沉穩的顏色突兀的顯得如此放肆。長於齊身的綠錦,半遮半掩的薄羅,近乎垂地的廣袖,只剩得胸口和輕羅下的肌膚熒熒放著凝脂似的光澤......
  
  門扉輕輕響動,宮女在門口請安,我匆忙間將地上的片片殘紗斷錦團作一堆,掖進中衣之內,之後示意宮女上前為我更衣。

     我坐於大殿之上,看著一眾朝臣伏身於地,從玉階之下一直跪到殿外,手於袖中輕輕觸摸那柔滑的織物,在起起伏伏的萬歲聲中,指尖無比沉溺的感受著那份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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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有關服裝 部分參考了<<潘金蓮的髮型>>by孟暉一書



53.鞭

  雨水暴戾的一陣陣壓過來,似乎比我此刻的心境還要慌亂和狂躁。我的上齒緊緊扣進了嘴唇中,絲絲甜腥味在嘴中一點點泛開。我不要發出因疼痛而來的涕泣聲,似乎由我嘴中冒出的每一種聲音都加重了他施在我體膚上的淩虐,而這無休止的折磨和著這拼命擊打著瓦簷門窗的雨聲一起鉗制著我的神經,抽痛的似乎要斷裂。
  
  黑暗裡,我感受到他的興奮,耳邊籠罩著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而我卻被自心底發出的寒意擊打的顫抖不止,一具乾澀而僵硬的軀體竟能如此取悅他嗎?
  
  他的性器抵向我的身體,重重壓在我的兩腿之間,堅硬而滾燙,像似燒紅的鐵杵。窗外急驟的劈啪雨聲和殿堂裡焦灼的喘息聲仿佛混作了一片毫無節奏的淫靡。在我像是要被溺斃之時,一聲悶雷猝然而至。他暴跳著的堅硬就在此時沒有任何試探的衝了進來,那像是帶著倒刺的鋼鞭驟然間狠狠一記抽在了小腹之下,我全然無法控制的發出一聲慘叫。而他,在一片混亂之中我聽到他發出野獸一般的低吼,似乎還和著一聲猙獰的笑。
  
  周身無法派遣的疼痛和侵襲著下體的越來越急促的灼燒感折磨的我奄奄一息,那加之於身體的刑罰似乎遙遙沒有盡期,我漸漸的好像已經感覺不到他一下下挫疼我身體的某個部分,只是一大片痛楚蔓延周身;我漸漸的好像也不再聽得到不停歇的雨聲,只剩下迫的人發狂的喘息聲。
  
  我多麼想揮出我的手,不顧一切的甩在他面上;我多麼想手中有把真的利劍,不帶一絲猶豫的送入他的腹中;更想我能擁有如男子般的力量,此時可以把身上這個男人狠狠的摜在地上……可是我唯一做的僅僅是下意識的挪動我的身體以避免在陣陣衝撞中與座椅突兀的地方相抵,並淒慘的等著一切結束。
  
  在以後不可抑制的每一次回想中,我都企圖告訴自己,那刻的我無能為力,我的反抗只能讓冷宮中九年無望的等待,讓我為生存的每一點奮爭都變成空洞,但是這樣的抵賴無法幫我塗去我的放棄和妥協。
  
  我於床幃之間曾有過的歡愉早已被冷宮中悱惻的時日銷蝕的慘白而渺茫,即使是在住進解憂宮之後,我也以為那樣的欲念再不會於我的身體裡萌動,那早都隨著生活的磨折和君王的逝去而一同煙消雲散了。這個男人對我所做下的一切更叫我的身體記憶下男人的觸摸所帶來的恥辱和骯髒。這樣的感覺伴隨我許久許久,直到我明白一種放棄使用權勢和力量的溫柔是如此讓人願意屈服。
  
  當小韶在我的寢殿門前扶住幾乎是在雨中飄零的我,她大聲驚叫起來,我才好像突然醒了回來,手慌忙的放到她嘴上,示意她莫要出聲。我完全不記得我如何離開的禦書房,又是如何回到的解憂宮。
  
  那滿目的狼狽啊,濕透了的人,止不住的渾身戰慄,臉上分不出的水和淚,殘破零落的幾片紗衣勉強裹在身上,髮髻全無,頭髮披散一身,皮膚上下皆是輕重不一的傷痕和淤青……
  
  小韶一聲聲問我:“夫人,夫人,這是怎麼了,弄成這般模樣?”
  
  我用盡力氣對小韶說:“莫要做聲,驚動了旁人。幫我清理,再燒掉剩下的碎衣,什麼也別問了。”
  
  小韶便乖巧的不再做聲,敏捷的準備著一切。在癡癡呆呆之中,我由著小韶幫我沐浴,幫我更衣,然後扶我到床邊,然後倒在床上昏睡起來。
  
  是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穿著少年時我最愛的男裝胡服(1),騎著我的大紅馬,不停的在一片無際的平原上奔跑,一刻也不停。綠色的地,藍色的天,紅色的馬兒還有紫衣的我。
  
  那一世的繁華如夢,青春和無邊際的快活。那個年代,皇城之內之外最最得意的女子們最是喜愛翻領胡服。那時的我,常常是一身紫衫玉帶的男裝,裡面是圓領窄袖衫,外面是繡著花飾的翻領長袍,頭頂皂羅折上巾,腰墜紛礪七事(2),足蹬小翹頭軟靴,牽著韁繩,抱起猞猁(3)放至馬鞍上,偷偷跑出府。(4)
  
  那如同在馬背上奔跑而過的歲月,還有我手中飛逝而去的箭,今夜通通入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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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盛唐時期,從宮廷侍女到士流之妻,女扮男裝成為一種社會風尚。

  (2)男裝胡服上佩掛的小刀、礪石等物。

  (3)猞猁:似貓而大的猛獸,善奔跑跳躍,經極複雜的訓練後為狩獵的工具。唐代女性狩獵時常有其蹲踞於馬鞍之後。

  (4)以上裝束參考《新唐書》中提及的太平公主著男裝歌舞於帝前的描述及《唐宋女性與社會》中《女扮男裝---唐代前期婦女的性別意識》一文中關於服裝的描述。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7 10:25 AM

54.滿月

  這一年天下迎來了十年不遇的大豐收,又恰逢宮裡前後有幾個妃子都產下皇子公主,減賦減稅,王國的每一個角落裡都在慶賀著,城裡城外,宮裡宮外,每一個人都在大肆歡樂著,人們在歌頌著年青的帝王,有人開始傳說新帝登基那天,他們就看見都城之上紫氣升騰,紅光漫天。一切都是那麼明亮,那麼充滿希望,所有的事情都成了王朝振興的徵兆。
  
  這一個秋天,宮裡的賞賜也格外的豐厚,中秋之夜,所有的女人皆是滿頭珠翠,渾身綾羅的婀娜搖曳於月光之下,齊聚到御花園裡賞月。唯有我對公主殿下推說身體不適,獨自留在寢殿中,連小韶也被我打發去和一般不值事的小宮女們玩耍。
  
  是啊!何苦要拉著別人同我一起不快樂呢?小韶還是個不知世事艱難的孩子,自從那一個雨夜之後,累她伴我一起愁雲慘霧,小姑娘每日都是戰戰兢兢的小心陪在我身邊。
  
  那夜之後,我再未跨出解憂宮的宮門,將自己禁足於這宮殿的一隅。身上的痛楚假以時日便可停歇,然心裡便是痛的發瘋,日日啃噬我的心肺又如何?如果不用死亡來表示我的不平,剩下的只能是白日裡默不作聲的讓自己的心潰爛腐敗,夜裡再讓自己的淚流到心裡去消蝕爛了的血肉,那一刻撕裂的痛反倒是讓人能夠片刻輕鬆。
  
  夜夜不能安眠,白日裡便是混混沌沌,只有捧在手裡的書卷可以讓我稍得喘息,忘了發生過的事情,忘了自己的存在。
  
  雖說是藉口不去參加宮廷的中秋盛筵,然則這段時日以來似乎覺得身體是真的越來越差,精神不濟,茶飯不思,時常覺得頭暈困乏,好不容易調養的豐盈一些的身體短短時日裡,又瘦了回去,我開始懷疑,我是否能活到芷嵐出嫁的那一天,又或者我是否經得住那迢迢往西北而去的遠路?
  
  屋內點滿了無數燭火,我變得懼怕黑暗,即使睡覺了,我也讓燭火亮著。因著這個緣由,我總是在燈火前讀書,直讀到最最困倦的時候才上床安歇,可每回上了床,又是輾轉反側,不得解脫。  

     過去的那個夏天,每一個雨夜都是一場酷刑,在那樣的晚上,每一滴飽滿的雨水都像是砸在我的心弦上,讓我無法呼吸,像被扼住了喉嚨,帷帳之內,我強忍著想要狂呼哭泣的衝動,每每挨到雨歇,已是冷汗淋漓,喘息著顫抖不止。
  
  遠處樂聲嫋嫋飄動,空氣了蔓延浮動的都是香氣,燭火被竄進來的風吹的跳躍而起,一陣嗤嗤作響後,火苗竟分作兩處,兩叢火苗像嬉戲一般,隨著樂聲舞動,合合分分。我苦笑著剪短燈芯,人說燭火成雙人成雙,只是我?唉,這一生成雙成對的日子都記在先皇臨幸的那本簿冊上,已在先皇駕崩後,被火燒掉化灰而去了。
  
  被命運剝奪了與親人相聚團圓,被剝奪了與夫君舉案齊眉,甚至是連點為人的尊嚴都不能留,再全無生之樂,人之趣。將來還要去到那荒袤的異族,更是隔離了生活,且那又將是一個宮廷,唯慶倖我將不再是帝王的女人,甚至不是哪個男人的女人。
  
  除了看書,便是收書。怕去了那邊,言語不通,風俗迥異,日子更不好過。那些經書子集,大家之言,自是不用我來煩心,也不是我一向喜看的。我要的,是被遺漏的,被忘記的,被排擠的,被掩藏的、被禁止的……這樣的書多是新近發現,譬如翻修老宅時在牆縫裡翻出來的,盜墓賊從古墓了帶出來賣到黑市上的,或是豪富人家祖上私藏的……
  
  在宮裡的好人緣,再加上總是毫不吝嗇的賞賜,不時地就有宮人們把經由各種門道得來的書送進解憂宮。常常想:好在父親讓我識字讀書,否則如此磨人時光該怎麼打發。書裡的世界總叫人快活,總有驚喜之處叫我明白原來還有這多奇思異想,是之前從不曾料想過的。
  
  忽然想:畢竟是幸福的。在冷宮的歲月裡,常常企盼能有一卷在手便可地獄變天堂,竟不能得。如今,再難得的書,靠著宮中的管道也都不難,甚至是皇家秘存的,有些也可謄抄到手。
  
  我埋首於成堆的書,整理補修,以此作舔舐傷口的良藥,有過冷宮的煎熬,我要自己相信:一切終會過去。我想:在這洶湧的宮廷裡,關於我的恩怨應該都已成過往,想來應再無禍事旋踵而至。我將在孤獨中等待離開,在孤獨中去到異域,活在異域,直到生命的盡頭。
  
  此時的我全不曾想人生總會被一個個漩渦卷起,奔向莫測的深處……



55.謀

  天剛涼下來的時候,小韶對我說:“夫人,您怎麼又瘦了呢?又是兩個月不見月水(1)了,去年是這樣,今年還以為已經調理過來了,怎麼這剛一入秋,就又連著月信(1)不至呢?”
  
  “不礙事的,想是要入冬了,寒氣重。”想著那時吃不到什麼像樣的食物,常常會幾個月沒有癸水(1),一旦來了,又會是止不住地血水淌滿身下,好在沒有人會多瞧你一眼。
  
  “夫人,夫人,您在聽小韶跟您說話嗎?夫人,今後可一定每頓多吃些東西。”
  
  “好,把你那份也拿來我吃了。”我笑道。
  
  “夫人,好久沒見您和小韶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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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小腹已明顯隆起,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時,一切都太晚了。
  
  在先帝身邊那麼多年,我不曾懷上過身孕,心裡一直是想自己可能不會生養。
  
  對內官(2),何時同房、何時入月是一定要嚴格記入彤史(3)的,要是哪個月沒來癸水,立即就會有太醫來察是否有了身孕,如果和皇上臨幸的日子對不上,那宮裡宮外就會少許多人;如果落實的,皇上想要,那就大喜了;要是什麼原因,皇上不想要,便是九死一生。如今,我是宮官(2),不屬後宮嬪妃,所以,自是沒有人來記下我的月信,也就沒有太醫來驗查我是否有了身孕。
  
  冷宮的遭遇落下了體虛畏寒的根由,月事本就不甚規律,所以剛開始也不曾讓我警惕。
  
  又因為身邊沒有年長的婦人,之前也沒有過經驗,也全沒有其他婦人晨吐的徵兆,自己又清瘦,所以待發現已是大事不妙。
  
  算著時間,已經四五個月的身孕,如今要是再想打掉孩子,自己也是絕無活的道理。冬衣厚重,人也瘦,還可以不見人,但十月懷胎,孩子終究是要生出來的,恐怕瞞是瞞不了的。一旦事發,想來那個男人是不會出面回護我的,就算是他認下了,按宮裡的規矩,也不會讓我留這個孩子,左右是一條死路。
  
  這樣的時日裡,孤獨無助,我格外的想念父親母親,多希望父親能像幼時那樣一如既往地保護我,那時從不會害怕擔憂,從不曾體會絕望無助,因為在父親建立的王國裡,父親是可以輕笑之間碾滅所有威脅的巨人;又多希望母親能在身邊告訴我無須害怕,告訴我該如何......
  
  想想當年我如果真的嫁了門當戶對的府邸,丈夫一定是家裡的長子,我一定是正妻,而我會讓我肚裡的孩子是未來的長孫,此時此刻,必是萬千寵愛吧。夫君會焦急不安的盼望著母子平安,舉家皆在盼望著這個非同尋常的孩子。
  
  可看著眼前,舉目無親,沒有人知道這個孩子,沒有人等待他的到來,這世上沒有他的位置,甚至沒有容身之所。我曾是皇妃,他也確是皇子或是公主,可不倫的產兒,等待他的只能是死亡嗎?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想了三天。我恨帶來這孩子的強迫,但更不願接受另一重強迫:連自己的孩子都不得決定是留還是不留,即使生出來也是枉遭非命。我要活著,我要這孩子也好好活著。
  
  倘若說我這一生真用過什麼陰謀與詭計的話,只怕就只是這一回了。我一步步做下這一切的時候,我要救命,然而我避免去想因此會連累的其他性命,我沒有想,也不敢問自己為什麼不想。可是能說那樣的後果我是全無意料的嗎?不,我太知道要保守秘密,要一個人生,就必有許多人死。(4)
  
  我不忍傷那一草一木,而將那鮮活性命送上祭壇的時候,我合上了從來敏銳的思緒,第一次將心分隔開來,只因那些死亡不曾被我看見。我漠視了他們,將他們歸入了自古宮廷裡無數如螞蟻般死去的灰色的僕役們,他們和尊貴的金枝玉葉、美麗的後宮嬪妃不一樣;我蒙蔽了自己,我對自己說我別無選擇,我是被逼無奈。(4)
  
  可憐可歎的是,如若從頭來過,我的選擇不會有改變的餘地,只是不知這樣,邪惡就是否可以穿上件略顯溫情、惹人憐憫的外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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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古人稱月經的代名詞很多,如「紅潮」、「桃花癸水」、「入月」等。在皇宮內苑,為了怕眾多妃嬪亂搞男女關係,便嚴格記錄每位元妃子的月事時間。李時珍《本草綱目》有雲:“女子陰類也,以血為主,其血上應太陰,下應海潮,月有盈虧,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與之相符,故謂之月水、月信、月經……女人入月,惡液腥穢,故君子遠之,為其不潔,能損陽生病也。”

  (2)根據《唐六典》推斷,大致而言,後宮女性分屬兩個系統:內官和宮官。內官即皇帝的嬪妃妾屬;宮官是掌管後宮職事的人,而非皇帝個人的伴侶,至少在名義上。

  (3)帝王與後宮女子同房,有女史記錄下詳細的時間、地點、女子姓名,因為這些房事記錄都用紅筆,所以又稱為彤史。彤史上還記載了每個女子的經期、妊娠反應、生育等。

  (4)部分觀點引用自《Deep Vegetarianism》中思想和感覺的區隔化一章對心理學上區隔化、疏離、物化、合理化等概念的解釋。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7 10:29 AM

56.綢繆

  任何謀劃都只能是與處於危機之中卻無法自救的人或是貪婪而又無能的人相謀劃。只有這樣的人,與他討價還價才有了砝碼;只有這樣的人,才面對誘餌卻無力拒絕。
  
  宮裡可有我無法出宮,把一個初生的孩子安全送出宮去怕是絕無可能。我的孩子,將在這個浩大的宮廷裡出生。這裡有無數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身份卻並不多:因為成年的皇子都已另立府邸,所以男人只有一個,那便是天子;千千萬萬的女人,所剩無幾的先帝的女人和實際的或是名義上的今時帝王的女人;成群的奴隸,他們的性別無關緊要;剩下的就是孩子,然而他們都只能是天子的孩子。
  
  所以在這裡,我的孩子要生存下去,就只能是天子的孩子,天子和他的女人的孩子,這是我肚裡孩子需要得到的身份,我不能是他的母親,這般莫大的醜聞,會把我和他一起送向死亡。
  
  所以我要找到一個女人,天子的女人,處於危機中的女人,她需要一個孩子,她願意要我的孩子,這個孩子將永遠與她榮辱相依,她要能保守秘密,她還要尊貴的足以保護我的孩子……
  
  宮裡可有這樣一個女人?
  
  我的思緒從這裡開始。我的眼前晃過一張張清晰的、模糊的女人的臉,或者僅僅是想得起的名頭……
  
  如今宮中三妃六嬪皆有所出,唯一的例外便是當朝的皇后,子高將軍的親妹。嫁給當今聖上十載有餘,卻連個公主也沒有生出來,子高將軍死後,母族勢力所剩無幾。所以,如今的皇后是在外,無家族勢力來支持;在內,無皇子來依傍,各宮妃嬪又都是虎視眈眈,想把自己的兒子立做太子,再自己取她而代之。看來,恐怕皇上立嗣的時候就是廢去她后位的時候。
  
  於是,表面上,貴為六宮之主,又是皇上的元配,大將軍的妹妹,實際上早已是風光不在。雖說皇上仍舊和她是夫妻和睦,每月也會去探望她一回,但私底下宮裡都知道皇后的情勢是每況愈下,早不在皇上的眼裡和心上擱著。
  
  她,就是我要找的這個女人嗎?她會成為我孩子的母親嗎?
  
  我知道要說服皇后不難,難的是皇上是否在合適的時間臨幸過皇后,這一切又如何在秘密中進行,且永遠變成一個真正的秘密,因為在未來漫長的時間裡,在我離開這個宮廷之後的歲月裡,今日的計畫不周,將來的任何閃失,對這個未成形的生命都是滔天大禍。我今日要生下他,以後,我還要他平安長大,一世都無災無難。
  
  我躊躇輾轉,夜不能寐。如何才會有一個萬全的辦法,不動聲息的躺在黑暗裡的時候,手撫在小腹上,心如雷鳴,我不得不一次次對自己說:不要慌,不要慌,就有了,就有了。
  
  我要知道皇上是否還有臨幸過皇后,是在什麼時間,這些都在女史手中的彤史上,我要看到,又不能將自己引起別人的疑心,我既不是掌管此事的女官,也不是爭寵的妃子,即便是買通女史也不夠順理成章啊。
  
  思前想後,恐怕只有去見皇后,先試探探她,想來唯這樣才能問明底細,將這個圓畫全吧。
  
  身為解憂宮的女官,我無需像各宮嬪妃那樣定期拜見皇后,自然就沒有機會與皇后私底下單獨談話,但是芷嵐每個月的月初都是去見皇后的,過幾天就又是月初了。
  
  我囑咐小韶去見公主,問問公主下月月初何時會去拜見皇后,並告之公主我一直未有機會去謁見皇后,求同去,問公主意下如何。
  
  答覆自然是好的,小韶說公主聽了頗高興,說每次去都不知如何自處,又無話可說,我陪她去真是太好了,還說到時候會叫宮女來請。
  
  我對自己說:就安靜等上這幾日吧,願上蒼垂憐,賜我一線生機。
  
  於是我在無比焦灼中等待著下一刻的來臨,與此同時,接下來的一步步在我腦中上演;如果皇后這一招棋走不通,可還有其他拼死一擊的餘地也不停的在我心口翻騰。興奮刺激的我一刻也睡不著,時時陷在不安的思緒當中,所幸上一個冬天我也是這麼懨懨的,又總那本書擋在魂不守舍的面前,總算是做到了我一要求自己的不形於色,小韶和其他侍候的人也不覺有異。
  
  我並不知道,我的生命就是如此在這一切運籌中復活了過來,暗湧在陰冷的血液之下的活力又回到身上,準備把一次次挫折前沒機會的奮爭獻給我的小生命。



57.計

  今日,風大,天陰沉。
  
  我穿著多過需要的冬衣來見芷葻,看著跟在芷葻身後的侍女,我對芷葻說:“公主殿下,不如就我一人陪你去吧,怕今日多跟了我去,人多了惹皇后娘娘心煩。”
  
  “那銀霜,你就不用跟我去了,退下吧。”
  
  似乎走了很遠的路,也或者很近,我不曾覺得,我在肚子裡一遍遍說著我要對皇后說的話。
  
  “夫人,你好像精神不好,人倒是富態了些。”
  
  “嗯,哦,是啊,難為小韶天天就是琢磨著如何幫我滋補,天天這樣吃,不胖也難,不過是一到冬日,精神還是有些不濟,不礙事的。”
  
  “這樣好,夫人再胖些才好,我們還有好遠的路要走呢。”
  
  我伸手握住了芷葻,深深地看住了她,再笑了笑。
  
  如果芷葻能夠讀懂我的心思,此時我的心在說:是的,芷葻,我的路走得好難,但我要平安度過這一劫,然後我還要陪你走那好遠的路。
  
  皇后是個富麗端正的女人,她和我記憶中的子高將軍並不像,只是頭髮也如同子高將軍那樣黑的像烏鴉的翅膀,那樣深刻的墨色。
  
  無非是寒暄,彼此問身體可好,我也向皇后請了安,又說一直沒有機會特地向皇后娘娘請安,甚為不安等等。不知所以的聽芷葻和皇后絮絮的講了一陣子話,然後一同告辭出來,出了坤甯宮,已經走遠了好一段路,我便作意外的樣子說是遺落了錦帕,要轉身回去取。
  
  芷葻拉住我說:“夫人,回頭我遣銀霜來取吧,省了再走回頭路。”
  
  “不妨事,殿下,你先回吧,我整日懶在屋裡,合該多走走。”
  
  一路不停的又回到殿門外,對門外的公公說:“本有些要緊事要跟皇后娘娘說,方才見了娘娘一高興,竟給忘了,煩勞公公給通報一聲。”話聲未絕,一錠金子已到了對面老宮人的手裡。
  
  他笑眯眯的對著我說:“夫人稍等等,老奴這就給您說去。”
  
  我又見到皇后的時候,這個女人的臉色並不太好,眼睛看向別處,冷冷的說:“宸國夫人見本宮所謂何事啊?有什麼事方才不講?”
  
  “娘娘,奴婢有些話想單獨對娘娘稟明,還請娘娘……”
  
  眼前濃妝豔抹,滿頭金玉的女人無比優雅的輕揮了一下手腕,一眾宮人皆退了出去。
  
  “皇后娘娘恕罪,如今這宮裡的事與我本是不相干的,但今日見皇后如此和善,覺得近日聽到的一些閒話,如果不告訴皇后娘娘,實在心中愧疚的很,然芷葻又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孩子,有些事當著她講有些不妥當。”
  
  “宸國夫人,有話何必這般彎彎繞繞,直說無妨。”
  
  “既如此,還請娘娘恕奴婢無狀。奴婢也是無意中聽到某宮的宮女閒聊說,說皇后娘娘,娘娘……”
  
  “ 說什麼,快說。”
  
  “是,說娘娘早就失寵,皇上厭煩了娘娘,根本不到坤甯宮來,如今最受寵的是她們那宮的主子。”
  
  “一派胡言,是那宮的宮女在下面胡言亂語。”
  
  “娘娘恕罪,奴婢對宮中人事實在生疏,認不出來,只後來聽有人來傳話說:‘娘娘從皇上那兒回來了,快回去吧。”兩個年輕宮女才跑開的。
  
  此時眼前這個女人眼中都是凶光,狠狠的拍著桌子,叫囂著:“胡說,胡說,連這些不入眼的小賤人也敢在背後如此放肆。”
  
  “娘娘,子高將軍當年與我父親交情甚厚,我也很是欽慕子高將軍人品剛正,文治武功樣樣了得,今日見了皇后娘娘更是心生親近,換作別人,我是本不欲多管,可如今宮裡沸沸揚揚的傳言著這個或是那個皇子將被立為太子,母憑子貴,取而代之坐上後位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你倒是有心了,既如此,你到我這來討好我做什麼,還不擦亮眼睛看看哪宮的娘娘最得寵啊?”
  
  我手心裡已滿是冷汗,不是覺得皇后銳利,實際上她的智慧遠不能做好一個成功的皇后,我是怕這齣戲不能按我寫好的本子往下演。  

    “娘娘,奴婢遲早是要離開這裡的,先皇的遺旨,便是當今的皇上開了金口,也是改不了的事,我又何苦討好哪邊。只是有些話說的太過不堪,實在讓奴婢聽了於心不忍,想起自己一生悲苦,便替娘娘不平。”
  
  她手裡的杯子在地面上炸開,許多碎片和水漬濺在我身上。
  
  “她們都說什麼了,你通通給我說出來,本宮不會怪你。”
  
  “說皇上早就不跟娘娘行房事,每次來無非是循祖制,可過來也是敷衍,所以娘娘才生不出孩子來。”
  
  我看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得意。
  
  “這些事,他們哪裡會知道,宸國夫人,倒謝你心裡惦記著我,不過我跟皇上好的很,如果他們為著這些子烏虛有認定本宮已失寵,那他們就想錯了,打錯了如意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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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皇后說了很久很久,直說到皇后宣宮人給我賜了坐,又賜了茶;直說到我如何因為沒有生下一兒半女,當年如此受寵,後來還是落得下場淒慘,將來更不知會如何;直說到皇后像我訴苦,說她和皇上每月一次的歡愛,她吃了多少藥,試了多少法子,仍是不爭氣的的肚子……
  
  最後,我告訴她說,若想在這宮裡高枕無憂,坐穩這個中宮,不落的同我一般的下場或是更為淒慘,她必須想個法子有個子嗣。自己生不出,就要借一個。她大驚,後又大喜,然又複疑惑,問我如何借法。
  
  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傳說很久之前曾有個正宮皇后姓胡,舉止得體,賢良溫淑,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皇后,只是沒有兒子。有個皇帝寵愛的孫貴妃日日想取而代之,孫貴妃雖然也沒能生出兒子,但卻用了條偷梁換棟的計策,他將一個被皇帝臨幸後懷有了身孕的宮女藏在秘室之中,收買了御醫,稱她懷了身孕,再裝出許多懷孕的跡象。就這樣十月懷胎,宮女產下一子,孫貴妃處死宮女,自己也裝出一幅產後虛弱的樣子。就這樣這個小男嬰就成了她的親生兒子,她也因此得以正位後宮,胡皇后被迫讓位。(1)
  
  皇后不及聽完故事就說:“如今皇上臨幸的大事是次次都清楚記下來的,怎麼可以和說書的故事比,要蒙混,談何容易。”
  
  我說,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我不願再看到像她這樣仁厚的女人受我這樣的罪,我會好好幫她一起想想,務必想周全了。
  
  我是要好好想想,似乎求的一切都有了,我斷不能走錯半步,眼前是一線生機,絕不容失。
  
  我說我會再來看她。這一回,她拉著我的手送我出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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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本段摘抄引用關於明宣宗朝胡皇后和孫貴妃的故事,這個男嬰就是明英宗。(其實早已想好的情節,後來無意看到這出歷史上早有的雷同就附在這兒,這樣老套的情節歷史上發生率應該相當相當高。)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7 10:30 AM

58.交易

  公主遣人來問耽擱了許久,我一切可好,皇后可曾難為與我。我回說一切都好,皇后問起了前朝的舊事,老女人談起了過去的事,倒是相談甚歡。
  
  其實這半日的娓娓相勸,都不是正題,無非是要確信皇上與她每月是否確曾行房,否則再好的計策也是騙不過去,皇后也絕不敢應下來。要不是存了這絲疑問,我今日怕是直接切入正題也不怕她會不允,其他的說與不說倒也無關緊要,無非是戳了皇后的軟肋,叫她再清楚不過她是多麼需要一個孩子,否則結局又會怎樣,也叫她清楚要找到這樣一個孩子會是難如登天。這些,我不說,皇后也明白。不過不久,我就會把孩子送到她的手上,不需去搶,不需去宮外找,接受我的孩子對她而言是最安全的,因為我不會洩露半句真相,我終究會去到遠如天邊的地方,我的孩子確是皇上的骨血。
  
  只是,這天大的局,恐不是我和皇后二人就可瞞天過海的,太多的細節、太長的時日,有太多的東西我要好好計議。
  
  在宮廷裡,從來沒有情誼,沒有憐憫,也不會有寬恕,有的只是制衡、威脅和交換。這場交換的另一端是帝王,那揮動權杖的手。當有懷疑的時候,他必須堅定的靜默,當有爭鬥的時候,他絕不能作壁上觀……唯有這樣,我才不會在遙遠的地方束手無策,日日活在煎熬和不安中。
  
  那個男人恨我,厭惡我,我不知這從何而來,只知道他不惜屈尊降貴,也要用對一個女人來說最不堪的方式懲罰我,奪去我的貞節,奪去我的意志,奪去我所剩無幾的尊嚴,那其中有欲,有恨,但絕沒有愛。與他交易,讓他按我的願望,保有我的孩子,那無疑是與虎謀皮,他會視之為我還之於他的莫大恥辱。
  
  交易的這方是我和皇后,還有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我們三人一併是手中空空,幾乎是一無所有。聊勝於無的是皇后是他的結髮,不知可有幾分情義,又或者寡情篤定的他並不願他的宮廷裡出現醜聞,尤其是王朝的皇后,還有就是皇上也許也希望皇后能替他生下太子,並不願意因為皇后沒有生養而迫於壓力廢掉她,畢竟一個身份尊貴而背後已經沒有外戚勢力的皇后,將是未來權力更迭時皇太后的最佳人選;還有至少肚中的孩子真的是他的骨血,可這能算得什麼,他的骨血充斥于後宮的每一個角落。
  
  這些都不會讓帝王在棄我和孩子與死地時,又絲毫猶豫,這些哪裡可以用來和他講條件。
  
  帝王要的是無尚的權利和天下的歸心,在今日微妙的情勢之下,他最急於的是消除所有的威脅,君王之側,只能是臣服。
  
  親王和外戚仍在蠢蠢欲動,八王的態度將意味著面前是一場血雨腥風,還是王權的鞏固和得到一個最強有力的支持者與輔政者。八王,就是我手中唯一能抓到的,可替這個孩子要到一條活路的人,不僅是今日,還有將來,不僅是對著皇上控有生殺的手,還有這宮牆內外或明或暗的手。
  
  我告訴八王在宮裡的人說我務必見到八王,我可以在他與皇上議完事出宮的路上等他,讓他說個日子。
  
  只是一個時辰之後,八王就走進了我的偏殿,似乎宮牆和規矩都沒能阻了他的路,沒有通報、沒有聲息的坐在了我垂下的帷幔外,連梳洗的時間也不曾給我,我在床幔裡猶豫良久可要掛起那華麗的錦緞,讓披散著長髮,毫無顏色的容顏現在他眼前,也許那是我最後一點矜持,也許那是我唯一可以牽動他,向他籲求的資本。
  
  “聽宮裡的人說你身體欠安,早就想來看你,又怕擾了你,猶豫來猶豫去,反倒要你來叫我。”
  
  “妾身容顏不整,實在無顏見君。”
  
  “癡兒,這說的是哪裡話,我幾是看著你長大的,你還是孩子的時候,抱過你,扛過你,帶著你騎過馬,那時你滿臉的鼻涕,泥巴,倒不見你覺得不妥。”
  
  我片刻間沉默不語,然後輕輕的移了出來。他見我,片刻怔仲:“癡兒,你看來似乎面上頗有榮光,人也胖了些,不像身體不好,倒比之前更好了,更像從前的樣子了。”
  
  我將手輕輕的放到小腹上,將散開的裙幅攏回到身上,淚就在那刻一滴滴打在了手面上。
  
  八王遲疑的看著我,眼睛慢慢移到了我微微突出的肚子上,然後就是大驚失色,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想拉住往下跪的我。
  
  “王爺,發現的時候已經五個月了,我想要這個孩子活啊,我要他活啊。”
  
  “皇上的?”
  
  我無聲點頭:“我抵死不從,可是逃不過去,逃不過去啊。”一切在我的哽咽聲中凝滯了許久。
  
  他小心翼翼的把我抱了起來,幫我將眼前的頭髮輕輕順在我肩後說:“癡兒,莫哭,有我呢。”
  
  聞言,我哭的更是滿腹傷心,他將我摟在懷裡,他的肩頭很快就有了大片的濕。
  
  “癡兒,莫哭了,我們必得商量個辦法出來才是啊,來,坐下,有了身孕,更不能如此傷心。”
  
  我忽然想,也許我誤解了這個男人,也許我從不瞭解過他,我孤注一擲,但耳邊那溫厚心疼的聲音讓我知道這一次他會幫我。
  
  待我平靜下來,我說:“我命運悲苦,可是孩子何其無辜,我不想他與我一起命喪黃泉,全怪我招來惡緣,他才坐胎懷中,至少讓我為他求條生路。”  

    “癡兒,想必你比我更明白,你是先皇妃嬪,又降過罪,即使聖上怕也不敢要這個孩子啊。”
  
  “王爺,這個我也想過,把孩子送出去是萬萬難的,以孩子的身世,即便是能冒死送至宮外,也是禍患無窮,萬一事情洩露,所有牽連進來的人恐怕……唯今之計,只能是讓他留在宮裡,假託是其他妃嬪所生,皇上但凡還念及這是他親生骨肉,便有希望了。”
  
  “你心裡已有合適的人了?”
  
  “沒有別的路可走,只有皇后沒有所出,我探了皇后娘娘的口氣,她求子之心甚切。”
  
  “如果是女兒?”
  
  “我知道如何說服她,而且生出來再後悔,怕她是來不及了。”
  
  “癡兒,我明白了,你放心養身體吧,一切我都會安排,皇上那邊你無需擔心,我相信有我盡心輔助他,皇后又替他誕下龍子,他也會樂見其成的。”
  
  他囑咐良久,臨出門他回頭對我說:“癡兒,好些事兒,我無能為力,想留住你也是無從計較。只是,這件事,你信我,我活著一天,這孩子就不會被人所傷,而且我不僅要他平安活著,我還要他活得尊貴無比。”
  
  然後他頭也不回的快步去了,這一生,我不曾見他如此堅決。他散在空氣裡的味道,讓我今夜無比好夢,安睡至天明。



59.靜

  我再見皇后,告訴她我與皇上有了私情且珠胎暗結,她怒斥我胡言亂語,說皇上的為人她最清楚,決不會與我做下這等苟且之事。
  
  我說皇上還是個少年的時候,我是這宮廷裡最美、最受寵的女人,他怎麼可能不注意到我呢?
  
  一句:“你這個無廉恥的賤女人。”便是皇后最後的憤怒。她的眼光停在我手掌撫摸著的小腹上。
  
  我緩緩與她分析情勢利弊,我告訴她:“我隨芷葻和親乃先皇遺命,皇上也無可奈何,如今正在為這個孩子的事情感到萬分棘手。唯今之計,便是將孩子生下來交與皇后娘娘。如此,奴婢遠離此處之後,孩子可以活命,皇后也可以因有了皇子得以保全后位啊。”
  
  我還對皇后說這樣做,她正是賣了皇上天大的人情,而皇上不欲人知的秘密,卻在她的手裡,此事之於誰,都是兩全其美,樂見其成的事,實是得其利,又無風險。
  
  皇后緊鎖眉頭,一語不發,思索了良久。想來她對我的話也是斷不全信的,但我心裡分明,以今日情勢,她猶豫再久,最終的決定並不會不同,她太想要個孩子,她也怕真的是皇上授意我如此,她也許還相信靠著編一個謊言再殺幾個人就可以讓宮裡上下接受她生下了皇子……
  
  如我所料,最後的一個疑問就是肚裡的孩子是男是女。
  
  我站的很直,手輕輕的撫摸著肚子,像是無限眷戀般的說:“那一定會是個男孩。我剛剛誕生之際,便有不出世的高人告訴我父親我生有異相,將來資質豐豔,善歌舞,有文采,會得天下之主青睞。命中有子,子及天下至尊,然我卻命福皆薄,不得兒孫之樂亦不相認。我父不喜這宿命之論,便一直不提,直到進宮之後,才是從小在身邊的老乳母告之於我的。”
  
  我看著皇后面上飄過的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喜悅和希望的光彩。我不動聲色的歡欣著我的希望也越來越近。
  
  我絲毫也不擔心將來生出來的是個女兒,諒皇后再生氣也絕不敢承認自己犯了欺君大罪。作為一個公主,總是可以在宮廷裡衣食無憂的生活下去,八王會幫皇后保住后位,將來作為皇后所出的公主,嫁的也該不錯,再剩下的,便不是我能謀劃的了,一切全看她的運道了。
  
  我說:“動作須快,須找個不曾給娘娘瞧過病的太醫,這樣換我躺在帳中,也不至認出來手腕不是娘娘的。”
  
  我說:“須叫娘娘身邊的人說出皇后也三月有餘不曾有過月水。”
  
  我說:“得早早安排個靠得住穩婆,最好家裡沒什麼其他人。”
  
  我說“恐怕成事後,所有知曉此事的都需要叫他們不會說話。”
  
  皇后說:“你不肖再說,本宮省得,本宮自會安排。”
  
  這之後,皇后那邊忽然傳出種種懷孕的徵兆,然後,太醫證實了此事,再之後,宮廷裡疑聲四起。等皇上身邊的老人薛貴突然蹊蹺的淹死在御花園的池水裡,一切就安靜了。
  
  我的疑惑不安平息於八王的一紙短信,紙上是寥寥數字:“祝安好。”
  
  於是皇后那邊,我這邊都歸於寂靜。皇后有孕,太醫說須靜養,所以足不出戶;我體虛孱弱,太醫說須靜養,所以也是足不出戶;再加上這年的冬天異常的寒冷,也許上天終於願意施捨我些庇護了。
  
  我開始越來越清晰的感覺到他的存在,另一個生命在我的身體裡不停的長,我吃的很多,可他似乎吃的更多。他越是長大,我穿的冬衣也越厚。
  
  我望著窗外瑟瑟的冬日景象,心下默默念著:父親,我也要做母親了呢!不知您在遠方還好嗎?多想又能回到小時候,緊緊拉著您的手。我便再不害怕。
  
  八王說,他曾派人數次去見我父,使者說父親曾悲傷憤懣,寫下許多愴然不平之聲。但終是撫膝長歎之後,辭了朝廷的任命,滿面春風般的笑容,帶著一眾子孫,飄洋過海,重創家業。
  
  父親為人一身正氣,總教兒女一世為人,定要立於天地間,俯仰無愧,要正直坦蕩,擔得責任。然最終如此良善耿直之人卻落得任人踐踏,冤屈難訴。
  
  我想父親的不平是為了自己一生辛勞奮鬥就無端端化為烏有,為了自己和家人吃下的這所有苦楚,為如此冤情卻任人宰割而無還手之力,為這周遭豪無清明,皆是漆黑險惡。
  
  八王還說,父親對使者說:即是遭此困境挫折,一生無所憾,唯獨傷心連累了兒女。
  
  我大慟,父親啊,這便是我的父親。養我育我,無所為報,到頭來父親心中反是覺得愧對了我們。
  
  那時的我身處絕境,無能為力,而最能保護我的父親如今靠誰來保護。心中淌著血,不敢想,不得言。沒有人不像一隻貪婪的禿鷲、吸血的螞蟥。我除了憤怒,還有什麼。對著那龐大的機器,如此渺小,唯有向上天請求,卻又不可臆測天神的意志,只是伏下五體,祈求若有可能,讓我多受些磨折,多吃些苦痛,若是責罰,該當事在我肩上,只求讓我像太陽一樣光熱,像春風一般微笑的父親平安歸來。要我許下怎樣的誓言,對著七尺頭上,我都願意。神意面前可有交換,若有,我願拿出所有。
  
  遇到多少不平,看到再多險惡之輩,再看不見光明,我都堅信這世上有公平,有光明,因為父親曾讓我看到過,曾讓我感受過。父親給與我的所有美好,成了生之美好的力量,它在我心裡,放光放亮,讓希望的火從不熄滅。
  
  父親,我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呢,可憐我怕是不能像您養育我一樣愛他,教他,但願他會像你一樣,是這天地間一抹亮色,不汙了人之一字。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7 10:35 AM

60.帝王篇(五)

  她的懷孕似乎是在我的預料之外,又似乎我原本即在等待著什麼。
  
  薛貴將消息不斷的傳來,女人鬼祟的行止,與皇后的往來,與八王的會面,皇后懷孕的消息,梁太醫的動向……本來,我該讓所有這些一早嘎然而止,讓一切結束的乾乾淨淨,豈不很好。然數次抬起的手,不知何故,又遲疑的放下了。
  
  她一早在我心裡種下了一條蔓延的根莖,絲絲縷縷,纏得我恨不能休,此後做下種種想將其連根拔起,卻不想全變作根裡長出的枝葉。那一夜,以為是泄了心頭之恨,以為是毀壞了她,直到八王坐在了殿前。他單獨求見,授以機宜。那些盤根錯節的勢力,早想剷除,但步步是投鼠忌器,如今八王明瞭態度,又挺身而出,願助我平息一場紛爭。
  
  噷,這便是那個女人的條件嗎?她是想要自己活命,還是真想留那個孩子?動作如此之快,她就將八王和皇后都推到了寡人的面前。
  
  這便是父王將其幽禁冷宮的原因嗎?這樣一個女人,不能把握手中,就只能讓她消失,然父王也終是心軟了嗎?八王來到之前,我思慮再三,我本該比父王更強更狠絕一些,只需薛貴送去一劑打胎藥,她就永遠的消失了。
  
  然每每想到那將是我的孩子,她的一部分竟完全成了我的,這變成了我經不住的一種誘惑。八王坐在御座之下,一臉的謙卑沉穩,要為我坐穩江山不計一切,其實是告訴我他誓保那女人,那孩子,我的孩子,要他費如此心神?如若不是薛貴讓人在解憂宮一直盯著,實無法平息我的疑心。這個八王,究竟為的什麼?那女人的殊色?
  
  她還真是做了個局,讓我不得不鑽。她設的這個局,無兵無刃,想必是對著皇后低眉順目,曉之以情以理;對著八王也許只是幾滴眼淚,然此後的時日裡,我的手裡,皇后的手裡,八王的手裡,不知為著她一個沾染了幾多鮮血。
  
  密談的最後,賓主皆歡,誓言我叔侄二人定能將這皇朝中興,讓這四海皆平,天下繁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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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很多年過去之後,我似乎已忘記了那女人的容顏,忘記了她離開這宮廷時臉上不知是悲傷亦或微笑的神情,更忘記了深深埋在她體內的滋味,可我確實不曾後悔過我當日的決定。幾十年的治國安邦,天下已是一番新顏色,非前幾代君王的治下可比。我是笑著闔上了眼。
  
  我闔上眼睛的時候,知道身後必將是一片明君的高歌和最最美妙的諡號;八王有濟世之才,可比周公;我的太子俊美無儔,聰慧絕倫。
  
  我闔上眼睛的時候,又看到了九曲橋上,九龍亭下,她坐在父王腿上,細細的品著父王手中的茶,我笑了,笑我的夢,笑何為我夢,笑我現在可去追夢?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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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東欄梨花 [宋.蘇軾]  



61.路

  從皇后那裡傳出懷孕的消息那日起,我這蜷縮於一角的偏殿裡除了小韶,忽的多出了許多人,所有的吃食由他們親自經手,每一道端到我眼前的東西都經過了銀針,精通藥理的公公,還要有人試吃。那幾個月的時間裡,我以患重病之名幽居不出,我出不去,外面的人也決計進不來,身邊除了小韶陪我說說話,整日裡就是不停的吃,在庭前踱步,然後睡。我拖著越來越困頓的身體,每日相伴的是周身的疼痛,還有暈眩疲倦。
  
  心裡雖說對未來由著這個孩子生出了許多不甘與不安,但一想到他會平安的出生,將來也有了生存的機會,又覺得好生的慶倖和希冀。原本那夜的事像在心裡烙下了傷痕,但有了這個孩子後,忙於為他算計,竟從沒厭棄過他,也許正是孩子給了我最後一個抗爭的機會,我的無從選擇,我的懦弱無能,我的放棄妥協……都過去了,為著他,我一步不曾退。
  
  然而,從孩子臨盆到離開這座我在其間殘喘了十數載的宮殿,我不曾看到那個嬰兒一眼,儘管為了他,我吃了恁多苦處。幾乎連他的第一聲啼哭都似乎依稀不曾聞見。
  
  妊娠的過程無比辛苦,生產的時候更是如同去鬼門關走了一遭,本以為就挺不過來了。宮廷裡有機會生產的年輕女人們總有三成會過不了這一關,早早就香消玉殞了。更何況與我,年紀、體質都不是孕育的上上之選。
  
  陣痛開始之後,我在床上煎熬了整整一個晝夜,一波一波沒有止境的痛逼迫的人發瘋發狂,就在我覺得我的體力和心力都要被榨盡的時候,聽見穩婆喊了句:老天保佑,總算出來了。然後,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我知道他們要去向他們的主子交差,然後他們不只是退出這座偏殿,他們還將更徹底的退出這個世界。
  
  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小韶記得告訴我:他們說那是個男孩。我給了一個男孩生命,這讓我覺得很有些奇妙。做了一世女人,這一世就是看著男人如何酣暢淋漓的生活,本來覺得都與我無關了,竟然就從我的身體裡有了一個嬰兒,有一天會長成一個男子。我好想知道他會怎樣的生活,好想在他身邊看著他,為他鼓掌,為他擔憂。然而,我既不見其貌,不聞其聲,亦不知其名,好像他與我沒有半點干係。倒是漸漸明朗起來的身體和腹上隱約可見的痕跡是他給了我的禮物和紀念。
  
  以後很久很久的生活裡,想像他的樣子和性子成了我的一個遊戲,可我卻從沒想像過有一天他會知道我是他的母親或者他會叫我一聲母親,因為自先帝去後,從不曾想到自己會有孩子,如此奇妙的,世界就有了個新的小人兒,然後小人兒會慢慢長大,我雖看不到,可一心要他好好活著,要他活的很好。他是個男孩兒,該是一開始就有了勝算的,願他能一世活的暢意。
  
  轉眼又一個春夏之交的時候,這麼長久的歲月之後,終於又聞到了宮廷之外的空氣。我似乎渴望這一天已經太久,我無數次的回想過宮門外的那座橋和我進宮那日橋上的風景,如今都在眼前,一絲不曾異樣,可近二十年的時光如白駒過隙,再不可追了,想問一句:“別來可無恙”,可宮門外的故人全不知何處去了。
  
  回頭望宮牆,朱漆金瓦,燦爛耀目,但回顧我的歲月,我的愛啊恨啊卻都慘白,哪裡比得上這些分明的色澤。真想能碰到當年那個騎著大紅馬,流連於宮牆外,心裡想著皇宮裡面是不是更美的小姑娘,我好慢慢告訴她:裡邊不美,要是哪家的女娃不聽話,就會被抓進去囚在裡面,然後罰她不停的唱歌,不停的跳舞,直到她再也唱不出,再也跳不動。
  
  是芷葻獨自去拜別了她的皇兄,然後是皇后帥妃嬪在宮中相送,丞相帥眾臣在城外相送,一場場盛大又鄭重的送別之後,只剩我和芷葻在車輦中寂靜。長長的送親隊伍,逶迤綿長。
  
  朝雲橫度,轆轆車聲如水去。白草黃沙,月照孤村三兩家。飛鴻去也,萬結愁腸無晝夜。漸近燕山,回首鄉關歸路難。(1)
  
  “夫人可會不甘?”
  
  “公主可會不甘?”
  
  “身為皇家女兒,我有什麼甘與不甘呢?倒是連累了夫人,連累夫人不甘願的陪我走上這萬里的路,再見不到故國親朋。”
  
  我看她戚戚的眼神,幾滴清淚恍然無措的掛在腮邊,可憐她去國離鄉,又有些怨她哀怨不崢,歎道“不甘,為何不甘?若以區區一女子可換得邊疆無數百姓平安,天下再沒有更合算的買賣!而我,更是無所反顧,將衷心陪伴公主一側,精心侍奉。”
  
  她眼睛亮了起來,又悲又喜,涕淚滿面:“是啊!父皇和皇兄朝堂之上的鬚眉男子機關算盡,就想出這樣一個辦法,他們一世的文治武功抵不過我的一身血肉,哈哈哈……”
  
  我輕輕的抬起窗帷,靜靜地向後看去,看著那長的見不著盡頭的退伍,那無數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它們是芷葻的陪嫁,亦或芷葻是它們的陪嫁。
  
  再後來,我聽說史官在史書上記下了一筆,但史書上說的是:天朝芷葻公主奉命和親,行至陽關,回望故國,蒼然涕下,對眾人說:“身為皇室兒女,受百姓供養,理應肩天下之大任。今以我區區一女子可換得邊疆無數百姓平安,我心足矣!”
  
  天下的文人說:“區區一女子”?這區區一女子,生長在後宮的女子,之前從未見過宮牆之外的女子,是何等的氣概啊!”
  
  天下的百姓說:“皇上真是好皇上啊!”
  
  疆界上的百姓說:“希望今年真的不會再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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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花草粹編》之《李令女》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7 10:37 AM

62.一隻錦盒

  在芷葻的美名遠播之際,我卻成了一段腥穢的醜聞,朝廷內外自不必說,就是這和親的隊伍中竊竊私語聲也是起起伏伏,似乎從每張嘴裡竄出來:前朝遺妃……罪臣之女……私通外臣……爭寵下毒……囚禁冷宮……
  
  送親的貴胄是當年的十四王爺,如今的十四皇叔,看著老成持重的樣子,在朝中頗有心思縝密、滴水不漏的美名,所以才被派了這個差事。但這一路上卻恁的是事無巨細全無主意,行事遲緩無決策,大事小事的一眾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後全報到我這裡,幾次之後,我明白過來,這和親的事容不得半點閃失,可又都不願擔了干係,推到我身上最乾淨,回稟起來只一概都說是我拿的主意即可。那王爺在我面前畢恭畢敬的一揖,倒似我真是個什麼堂皇的宸國夫人。
  
  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山月。(1)
  
  我笑著回望,卻再也望不到那龐大崢嶸的皇城了,我的心被四面而來的風穿過,空蕩蕩的。那些尖刀般的隻言片語也像風一樣穿過,不再留給我憂傷,但在大隊的人馬駐於陽關之時,倒是給我帶來了一個意外的訪客。
  
  侍衛來報,說是有一老人家自稱是我家的故人,求一見。我本無意多惹猜疑,可家和故人這兩樁因由卻是我心頭的牽牽絆絆,在我的心坎上磨來磨去,永不得解脫:“父兮母兮,道裡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2)
  
  然而帶進來的老人我並不相識,老人跪而默默,唯呈上錦盒一隻,請我過目,說是看了自然明瞭。我看了,我也明瞭了。老人說輾轉多年,不曾完成主人夙願,今日得償所願,他也可歸去了。他轉身離去之時,他眼中我見到對故主的忠實還有對我的蔑視,他定是也怨恨我輕如鴻毛的女子連累了他主人堂堂英雄的性命,他的主人早已煙消雲散,是如此的不值;而我依舊殘喘於世,是如此的輕賤。
  
  老人去後,我手中捏著那只華彩熠熠的金步搖,好像就像傍晚剛剛自美人頭上取下,小心置於妝匣之中,沒有沾上半點歲月的風塵。我呆呆的看了許久,心頭萬般滋味,不知是在疼惜子高將軍,還是僅只粘了子高半縷遊魂的過往青春。
  
  站在陽關之上,故國回望,回望前塵,當年的少年將軍可曾也在這土牆之上,獨自逡巡徘徊,想著寂寞心事何人相訴。
  
  沒有人知道,今日恰恰是我的生辰,便是在這奔波路途中,我又度過了一個只有自己心裡知道的生辰,那日的驛站中,月夜下,空氣裡夾著塵土的味道,子高的錦盒詭異的隔著征程,隔著歲月傳到我手中,做了我的壽禮。
  
  當日子高將軍死訊傳來,四下皆誹議我禍水紅顏,折損了天朝大將,離傾國傾城亦相去不甚遠了。只如今,攬鏡自顧,問一句我還真的美嗎?還是在這小小四方天地裡,實在無可評說?青春已去,情愛不在,身為個女子,剩在我手裡的是些什麼?
  
  十丈沙塵,撲碎傾城之貌。嗟乎!青春有幾,睹物傷懷。(3)
  
  菱鏡答我以無語,我慘然笑笑,試將金步搖插於鬢上,欲比當年舊顏色。眼前有江河奔湧而來,只我豪無預料,看著庭前疏影層疊,怔仲心事。
  
  龐雜的隊伍初幾日還可勉強按行程走一站,宿一站,不多久,便失了章法,不幾日這個病了要歇,過幾時,又那個散了要等,可若不能按時與迎親的人馬回合,誰來擔待。
  
  太多的事要報到我這兒,太多的話要傳到各部人馬,我在輦中不得片刻安坐,可芷葻身份尊貴,旁人是不能進她的車輦的,次次停車說話太耽誤行程,一急之下我換上了馬背,方便商量議事,說一陣,再回輦中稍事休息。從不知道一些人、一些馬、走些路會要有這麼多無盡的細處要商量,要安排。重新改了行程,協調上下,派出人馬去通知各處的官員……十四王爺是一概不管,只我說了什麼,他就答:好,一切全憑夫人發落,本王這就去辦。
  
  就這樣,行了一路,芷葻一路懨懨,話不多,吃的也少。我因疲於應付眼前種種,到也不做他想,累了好睡,餓了飽餐,不知不覺中在馬背上的時間竟越來越長, 隊伍調度的也越發有序了。
  
  到了鄂爾渾河下游的時候,已經入秋,我在水中濯了面手,回到車中,芷葻定定的對著我好一陣看:“夫人,你不一樣了呢。一路風塵僕僕,可是夫人的眼睛卻更亮了。”
  
  我笑了,拉著芷葻的手言道:“此處就是鄂爾渾河了,河水清洌,聽說突厥國的都城就建在河的上游。”
  
  芷葻神情脈脈,低顧惆悵,不同於河水,讓我見不著底,不知從何安慰,只是拉緊了她的雙手,陪她迎接不可知的夫君,不可知的周遭和不可知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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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山月。----出自《滿江紅》by 宋王昭儀名清惠者題於驛壁。  

  (2)父兮母兮,道裡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 (《王昭君 怨詩 》)

  (3)十丈沙塵,撲碎傾城之貌。嗟乎!青春有幾,睹物傷懷。《十二筆舫雜錄》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7 10:51 AM

第四篇 萬里西風瀚海沙

63.相見歡

  秋天,我們到達了毗鄰汗帳牙庭,鄂爾渾河上游的這片草原的邊緣,是年是草原上的金牛年,是年我已進入人生的第三十三年,是年是芷葻的及笄之年。
  
  大隊的人馬在此地駐紮,準備明日與迎親的隊伍會合。明日將有伊利可汗的親弟柯洛親自率隊代可汗來迎接公主和送親的使節。
  
  安頓好諸般事宜,我立於芷葻帳外,遠遠望去,再不見玉樓金闕,四下滿是穹廬無數。掀簾入帳,與芷葻談論明日的會面,芷葻在躊躇兩方相會時的穿著,問我的意思。我心下歎息似乎所有的女人都在隨時隨地的為著同樣一個問題煩惱。
  
  我指著那口烏金嵌寶箱,裡面是芷葻陪嫁的所有華服中,最最華貴的一襲。金寶底的裙幅,在閃閃金光之上,有孔雀、翠鳥、雉等珍禽羽毛撚作的各色絲線織顯的五彩花紋,還有無數小珍珠、珊瑚珠釘繡的祥鳳圖,外面是織金錦緞羅紗的帔,燦若雲霞。(1)
  
  芷葻問何故如此隆重,尚不是和大可汗相見。
  
  我答芷葻:“雖是如此,但明日的柯洛貴為葉護,是大可汗最倚重的兄弟,按突厥俗,將來也有望成為可汗,而且隨行的有幾乎所有可汗帳下的重臣貴胄。公主乃天朝帝姬,但雲水茫茫,去國益遠,若不從第一次便豎起威嚴,怕是怕從此後在這異族異鄉形影相弔,灑涕何言。”(2)
  
  暗裡還有一層意思我不曾明說:大可汗已年邁,而柯洛尚是壯年,按突厥俗,柯洛不只有望成為可汗,還極有望成為芷葻的下一任夫君。人間事,何堪說。史上諸多的和親公主都不曾逃脫這難堪的境地,漢家女兒悲戚一世不如願的婚配,而和親公主是一次又一次的不如願。
  
  我是無力讓芷葻隨心如願,只知道不得不走的路,不如讓它走的風光漂亮些。柯洛第一眼看到的尊貴美麗的天朝公主,如若看到心裡去了,芷葻即會是將來柯洛繼承的所有財產中尊貴美麗的一件。
  
  遠在南邊的芷葻的皇兄是無心讓芷葻隨心如願,若干年後,伊利可汗歸天,柯洛繼位,要芷葻按習俗嫁給他,芷葻上奉其皇兄,希望遵循漢家女子之貞節,請求回歸天朝,遠在天一方的天子回書,望她遵從胡俗。(3)
  
  這是以後的故事,這是芷葻的故事,我的思緒仍舊忙碌於眼前,這一望不見邊際的草原,這波瀾壯闊的當下。
  
  度過了並不安穩的一夜,又度過了非常喧嘩的一日。我尚不懂得草原上的規則,但執意想在這找一份對我而言已是久違的平靜安詳,所以這一天的迎親之儀,我是一身莊重的石青和紫金色禮服,靜靜站於十四王爺和一眾官員身後,由他們主持這一場相見歡。如我所料,芷葻如此嬌嫩,這一身美服襯的她恍若神人,一時間,眾人懾服,噓唏不已。那柯洛葉護更是如同拜見聖女一般,不敢有半點疏忽。
  
  更加龐雜和冗長的隊伍向著於都斤山下(4)的牙庭開去。到達牙庭已是月餘後的一個傍晚,安頓之後,就有汗國的官員來相商婚儀一事,一切都已準備就緒,若無異議,婚禮就定在三日之後。
  
  這一路上,芷葻的臉色是越來越不好,到此時已是煞白,當帳中只剩下我和她的時候, 芷葻伏在我身旁,緊緊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兀自抖個不停。是啊,這個剛剛及笄的少女將要面對的是那個傳說中兇殘的、卻又老邁的突厥可汗,再多的準備都是不夠的。
  
  這一夜我留在芷葻的帳中一直陪伴著她,安慰又無用的話一直說到清晨。我回到自己的帳中稍事梳洗之後,準備去見十四王爺,還有太多細瑣的事等著佈置。
  
  剛挑起簾帳,不遠處的鄂爾渾河邊上就有一眾突厥漢子騎馬奔來,在馬背上大聲呼嘯著。這是自從進了草原之後,常常可見的情形,草原上的青年常結伴賽馬圍獵,綠色無邊的草場和碧色的天在無盡遠處縫合,成群的牛羊馬匹,還有馬背上矯健的身姿,這一切構成的圖景混著青草和牲畜糞便的氣息,竟讓人迷醉和不覺得輕快起來。
  
  我愉快的看著他們經過,想著也許以後在這裡生活也不算很差。正出神,一匹墨色的高頭大馬就衝在了我面前,馬上是個著綠綾袍的青年突厥人,露髮,以一丈許的帛練裹額後垂(5)。他飛身下了馬,不知何故的向著我這邊走來,我在猜想是否是某個大臣前來問候亦或是議事,但來者神色不善,冷冷笑著,手中的馬鞭充滿了威脅,握於一手,敲打著另一手,又像是隨時要敲打到人的背上。
  
  我正疑惑的要細瞧他的眉目,他已近的我須抬頭仰視,清晨的陽光給眼前的男子鑲了一道暖和溫煦的光彩,卻看不真切,我正欲開口相詢,突然間一陣天旋地轉,驚呼聲中,我已在來人的背上,面朝著他的腰臀,身後是一群異族男子震耳的大笑聲,仿佛發生了多麼有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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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有關服裝參考《潘金蓮的髮型》一書

  (2)雲水茫茫,去國益遠,形影相弔,灑涕何言。《宋詩紀事》

  (3)借用昭君上奉漢成帝的史實。

  (4)突厥汗國的牙庭設在於鄂爾渾河上游的於都斤山(Ütükän yïš)。

  (5)《草原帝國》by [法]勒內.格魯塞著,書中引用[唐]慧立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玄奘西行中對於西突厥統葉護的描寫,這裡借用。



64.名

  如同馱一隻羔羊或是一包貨物,我被架在了馬鞍之上,那人一手攬著我的腰,一手鞭策著馬匹。顛簸在疾馳馬背上,經過了一片草場和大大小小的帳篷,馬嘶鳴躍起,停在了一頂金花大帳之前。我被一雙大手托下馬然後夾在腋下走了進去,複又被砰然一聲扔在了氈毯之上,我疼的倒吸了口冷氣,還不曾回神,那人又重又硬的胸膛就擠光了肺裡所有的空氣。
  
  這一次,我看清了他,也想起了他,那年的那場席宴上,那雙琉璃似的眼睛叫人記得清楚,僅管記憶裡的面孔早已模糊。如今眼前的是張卵形的臉,長而直的鼻子和彎如弓的眉毛(1),口鼻間全彌漫著一股青草、汗水、馬匹還有似乎冷冷的大山混合在一起的氣息。
  
  我盯著他的眼睛,驚惶而不明所以;他盯著我的臉,瞳孔裡有綠色的光芒忽幽忽明的閃過,好像憤怒,好像意外,好像歡喜,像極了意外碰到了逃債的人,一筆以為絕拿不回的款子可以討回來了。我有一陣的糊塗,難道也曾與他有過過節。忽而又覺得好笑,想怎麼我被男人壓在身下的時候好像總像是我犯過什麼罪罰一般,不過這次不用麻煩討饒,反正左右是聽不懂。
  
  我和眼前的男子就如此這般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也不知看了多久,我掙扎不得,又不知他意欲何為,正匪夷所思著,他突然暢聲大笑起來,笑的四圍皆隨之一起震動起來,鐵鉗一樣的手指在我面頰上狠狠捏了一把,然後說了話:“女人,你的名字?”
  
  我一時倉促,不曾料到他字字如雷鳴的說著我的語言,更不曾想他問了一個多少年沒有人問過,我自己都已經不會去想的問題:我叫什麼名字?
  
  我曾經有個美豔磅礡的大名,父親親自取的,他常以之自豪,常細說當年如何費思斟酌,才得了這麼一個含義雋永、字字珠璣的好名字。曾有人說女子無名,故賤於丈夫。野人無名,故賤於學士。(2)是故女子取這樣大雅的名號不祥不吉,家中姬妾們也紛紛議論說人家女娃都是名婢名奴,偏她倒是得了這麼個厲害名字,竟比我們生的兒子名字更卓然響亮,這大大的不妥。只父親對這些議論一概置之不理,自顧自的得意他的好女兒和他起的好名字。
  
  家人刻意避諱,用的總是我的小名,入了宮,更是再不復聞,僅只剩下姓氏和封號。如今回看我一生命運際會,似乎倒真像是中了不祥不吉的蠱,惱人愁思莫要提。
  
  眼前的龐然大物似怕我不懂,輕拍著我的面頰又一字一句的問道:“女人,你的名字?”
  
  我從恍惚間回過神了,只覺無力,滿腹辛酸都齊齊湧了上來,回他一句:“女子無名。”
  
  “你叫無名?哼,你們中原人倒是有趣,起個名字吧叫無名。你爹定是不寵你,起個名字也不花心思,全是敷衍。不如我來給你起個名字,嗯,你曾經是遙不可及、遠在天邊的星星,但從今後你便是我的星星了,我看你就叫星星吧,多美啊!”
  
  眼前的男人如同癡人一般喃喃自語。我被個突厥貴族莫名其妙的擄了來,壓在身下,又不知對方意欲何為,本是很詭異的情形,可如今偏偏覺得可笑,他說話的時候舌頭像是無論如何也伸不直,也許教他漢文的人也告訴過他,他說話間就拼命的想糾正,於是聽起來愈發可笑起來。
  
  “你的,就憑你給我胡亂起了個貽笑大方的名字嗎?”
  
  “哼哼,你問問這草原上的人們,不用說是個女人,就是太陽底下看得到的草場,只要我燕尹說是我的,將來也都會是我的。”
  
  “如此說來,你說我是你的,我便是你的,絲毫都沒有置喙之餘地了?”
  
   他似要威脅一般,輕輕一躍,也將我一道從地上提了起來,懸在半空中。  

      我說:“好大的力氣。”
  
  他得意地笑出聲來,說:“這算什麼,你輕的一點份量都沒有,就是一頭成年的公牛,我也能把牠從地上提起來。”
  
  我又說:“你是伊利可汗的兒子,突厥的王子?”
  
  他點頭之餘,我說:“真是好大的權勢。”
  
  他複又笑,這一次露出了兩排亮白堅固的牙齒。
  
  “原來你是用蠻力和權勢叫女人屈服,這真是容易,只是不知放下這兩樣,還剩什麼嗎?”
  
  他那奇異的眸子又安靜下來,專注的看著我,好一會兒才認真回道:“這自然是什麼也不剩了。只是,你告訴我,手裡有鞭子的時候,我何故要放下它來?”
  
  一時間,換我無語。看著眼前奇怪的男人,他的身型苗條挺拔,欣長筆挺的長袍,腰上系著一條金帶,大翻領翻在前胸(1),他的鋼鞭倒隨意的扔在了帳中一角。
  
  “哈,哈……”這可惡的笑聲又充滿了帷帳。
  
  “我的星星,你不用害怕,我捨不得用鞭子打你的,你是天上掉下來的星星,我怕你一生氣就又回了天上,那還不如換你用鞭子來打我。”
  
  “那好,你的星星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你送我回去吧?”
  
  “不,從此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地方,這草原上你只有一個穹廬,那就是我的穹廬。”
  
  “王子談笑了,你我身份,怎可如此行事不羈?便是拼上一死,我也萬不會有辱我朝我皇。”
  
  他的臉色陡然變的沮喪:“星星,哪有這麼嚴重,你是來到草原上的一個女子,我是草原上的一個男子,我喜歡你,我要和你在一起,這有什麼不好。”
  
  “可你不曾問過我是否喜歡你?”
  
  那可憎的笑聲又冒了出來,還有那刺目的白牙,“好啊,那還不簡單,哪有不喜歡我燕尹的姑娘,等你喜歡上我了,不就行了。”
  
  我說:“不會的,你怕不過二十歲的年紀吧,而我已經三十有餘了,早不是什麼姑娘了,太不相當。”
  
  “這又如何,只要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莫說十歲,就是一百歲,又奈我何?”
  
  話說的多了,我發現雖發音奇特,但其實他的漢文很好,只是他習的僅僅是中原的文字,卻半點不曾學中原的禮儀,於是任憑我說什麼也是對牛彈琴,全然不通。
  
  我徒勞的勸說他放棄那可笑的念頭:“我這般年紀,太老了,我……”
  
  “這算什麼,我的娘親三十七歲的時候正懷著身孕,就是我,騎在馬背上,陪著我父親在草原上征戰殺敵。”
  
  殊不知,一語成讖,命運就在這一天轉動了機括,在我面前展開了一幅全然不可預料的,波瀾壯闊的畫卷,無垠的草原,放馬奔騰,我在以為生命中最會發生的年紀已經全部過去的時候,一切似乎才開始發生。
  
  也是從這一天開始,這明澄的目光就粘到了我的身上,像見了最珍奇、最漂亮的鳥兒,怎麼也看不懂,看不夠,直想拿近了,端在手裡看個究竟,可又不能夠,叫目光的主人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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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參考《草原帝國》中部分人物外貌描寫

  (2) 見《太平御覽》、《秦記》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7 10:53 AM

65.金牛之年

  草原上的風光可以迷住人的心,草原上的空氣可以沁透人的肺,讓人的心自在的可以像蒼鷹一樣沖上空曠的天空,讓人的肺時時舒暢的進出著自由的空氣,把酒高歌,蒼鷹駿馬,我以為這就是真正寧靜的歸屬,塞外的桃源仙境。原來時至今日,我仍舊是那個心思純美的姑娘,當草原上的風吹過,心中的歡喜就又開始發芽。
  
  我以為我的身份在草原上將代表著中原的朝廷,然而沒有任何人與我有如此的共識。直道後來我才明白我只是一個女人,從來都是,而且是必須屬於某個男人的女人,如同草原上的牛羊都有主人,草原上的女人也都有歸屬,我只能作為一個男人的女人而存在,卻不能只作為自己,一個人而自在的生活,直到我用鮮血鑄就了我的歷史,以征程書寫了我的傳奇。後來我也明白,但凡人群相聚的地方,同樣的戲便必然上演。而簡單的遊戲規則,過程常常更見殘酷和沒有掩飾,但寂寞,寂寞倒是遠遠的跑開了。
  
  金牛之年,芷葻嫁給伊利可汗,成為突厥汗國新的可汗敦。那日,可汗與公主居於大帳之前,袍服爛眩人目,諸達官於前列長筵兩行侍坐,皆錦服赫然。篝火、人群、美酒……無一不熱烈,無一不如意。
  
  芷葻很快從悲戚中恢復了臉色的紅潤,她似乎成了老可汗最精緻的玩偶,被寵如明珠,無人不對她恭謹有加。可汗身邊的女人和女兒們對天朝的文明,更確切的說是富庶精緻無比的仰慕,常常眾星捧月一般的圍繞在她周圍盤問不休。芷葻說內心似乎一樣寂寞,但是一種乾爽枯燥的寂寞,不像從前,總是一種陰沉濕冷的感覺。
  
  中原帝國的人們相信陰陽調和將風調雨順,公主的和親將帶來兩國的和平;草原上的人相信,每一年都各具特色,依他們的觀點,牛年戰爭頻仍,因為牛常互相頂架(1)。我以我的智慧善意的嘲笑著這兩者,只是龐大人群的信念似乎具有了無比的力量,硬是變成了現實。
  
  常年殺伐的兩國息了烽火,而草原上的親兄弟倒是同室操戈。燕尹在一場精心策劃了很久的針對他的陰謀中敗下陣來。
  
  這個男人是個充滿霸氣的強者,而且是個有謀略的勇者,而他也還仍然是個心思明亮的男孩,他小心防範了在諸兄弟中醞釀已久的衝突,卻沒有想到他的叔父,那個從小幾乎和他同出同進,教會他騎馬射獵,比親父兄還親的叔父會是陰謀的主使,在完全把握著燕尹的底細和實力的情況下,柯洛指揮著燕尹的兄弟們一起給了他一個痛擊。更讓燕尹沒有料到的是,最疼愛他這個幼子的父汗為著防禦四周敵人的侵襲,為了這片草原上從未出現過的統一,對這場爭鬥置之不理,沒有採取任何行動,甚至在燕尹的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同樣是無動於衷。
  
  這個男人還是一個言而有信,言出必行的人。相遇的第一日,我避開從他白森森的牙齒上耀出來的光芒和他身上莫名其妙的危險氣息,在他那可惡的大笑聲中離開了他的帳篷,他只是抱著手站在金帳的中央,微微睨著頭,他那根華麗的馬鞭一直靜滯在帳子的一角。
  
  之後很久,除了隱藏在自己的住處,他的目光無處不在,好像除了追隨我的蹤跡,它再無所用處,有時覺得實在可惡,有時也會想這好像是有生以來遇到的最熱烈的一場追逐。他的每一場狩獵,最好的皮毛總是進入我的穹廬;他的每一場出征,最貴重的戰利品和最健壯的奴隸也總是變成我的禮物;也聽說他曾有過很多女人,但那日之後,好像就都離開了……
  
  對我而言,除了這點看來不難應付的小男人的任性執著,生活似乎明朗而簡單,我將所有的時間投在了書本中,還有學習突厥與我族迥異的文字語言,研習他們的風俗和各種文字記載。這一切與我都很有些趣味盎然,那些個時日我心裡有了從未有過的平靜,不擔心明天,不擔心時時會有不可測的變故,也不覺得肩上再會有什麼不可負擔又必不能放下的責任,那感覺就好象每日都是無牽掛的躺在草地上曬太陽。事實上,我也確實打算等來年天暖起來之後時常這樣做,到那時,藍天浮雲,青草依依,也許耳邊還會常有羊群傳來的咩咩叫聲和牧人渾厚的歌唱……
  
  直到那一場遁逃開始的夜晚,我的希冀和安寧被突兀的打斷。
  
  夜半,有雨,草原上少見的雨,我突然的驚醒,黑暗中連來人的輪廓都依稀不可辨,但湊的太近的氣息,那種青草、汗水、馬匹還有似乎冷冷的大山混合在一起的氣息,叫我只是靜靜的注視著眼前的黑影。  

    他的唇就那樣緩緩的暖暖的壓了下來,似乎一點也不突兀,似乎始終如此,似乎已經這樣重複過無數次,他的唇給我的是完全新鮮不同的記憶,但又好像莫名熟悉,我竟然就這樣心神清晰、不慌不張的品嘗體味著。那張抵上來的嘴唇肉豐厚,輕輕地翹著,暖融融的,還那麼大,我幾乎沒辦法相信我是在被人親吻,倒好像是在吃我,那感覺著實好笑,好像沙漠裡饑渴的旅人從水囊裡拼命的往外吸食剩下的那點點飲水,而我就是那只癟了的水囊。那呼吸暖熏熏的,不知怎麼心裡有些舒服,有些更想安睡了。
  
  在我無法控制的放鬆和變得昏沉沉的時候,身體又一次的天翻地覆,倒駝在了這個男人的肩上,他悶悶的對著地上說:“星星,我要走了,可我不能把你留在這兒,我得帶著你和我剩下的那點人還有馬一起走。”
  
  就如此,沒有一點反抗,我失去了我苦心收藏,萬里帶來的所有屬於我的東西,被他再次像貨物一樣卷上了他的馬背,往黑黢黢的遠處賓士而去。
  
  隊伍行進的絲毫不見慌亂,但我很快明白我們這是在逃竄,因為我們已經在馬背上顛簸了一個白天黑夜也不曾停下,在我失去知覺之後,我知道馬仍在飛快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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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引用《十二生肖的起源及其流變》作者:李樹輝 《喀什師範學院學報》1991年第1期



66.奔

  天色陰沉猙獰,早春的風似乎比冬天還要刺骨料峭。我在一陣搖晃中掙扎著醒來,渾身疼痛不堪,嗓子如同撕裂一般, 我靠在燕尹的手臂裡,所有的人馬和牲畜分散靜默著掩藏在一群殘垣和沙丘之後。
  
  就著燕尹遞過來的水囊,我喝下幾口水,複又靠在他前胸不住喘息。隱約裡,四處有微光亮起。原來每幾人一組,已於沙土地上挖了坑,就用頭上的鐵盔架起了鍋子燒起了水。我發現每組皆是有一人從馬上解下一個光溜溜的囊袋,從裡面抽出一小把棉絮一般的黑乎乎的東西投進鐵盔裡,任它在盔中浮上沉下,偶爾還會有人隨手抓起地上的枯草,扯開來扔到煮著的水中。(1)
  
  一盔泥土色的湯水從兵士的手中遞到了燕尹手中,隨著又被推到了我的嘴邊。那腥臭的味道熏得我慌忙避開。多年來養成的茹素的習慣叫人實在受不得這麼強烈的腥臊之氣。
  
  “星星,我知道這個看起來實在不好看,可我們族人行軍打仗吃的就是這個,聞起來臭,吃起來還是香的,都是最好的犛牛肉,再說我們也沒有別的食物了。”他說著,就又把那不知從誰人頭上摘下的頭盔抬到了我眼前。片刻間,那外表油膩的皮囊,兵士們結滿泥土和汗水的頭髮,黑黢黢的髒手……我再也忍耐不住,撫著前胸乾嘔起來,嘔得髒肺具都移了位置,全身是更加的癱軟無力。
  
  好容易抬頭時,我看見燕尹緊蹙在一起的眉頭,心裡頗是懊惱和自厭,“扔下我吧,我吃不了這個又耽誤行程,只會是麻煩。”
  
  “女人,真是可惡。”燕尹狠狠地將頭盔置在了火坑之上,卻硬是沒捨得灑出一滴湯汁來。四處的空氣中彌漫著肉湯的問道,所有疲累的兵士們都在面露幸福容光的享受著等了一天的食物。
  
  燕尹跑開許久,再回來的時候手裡竟牽著幾隻羊,還提著一袋東西。等還冒著熱氣的羊奶端到我的面前時,燕尹再也不看我的表情,一把把我壓在他的胸前,一半的奶水灌進了我的喉嚨,一半澆在了前襟之上。袋子裡的東西全是小塊小塊發黃的硬物,燕尹說以後我就吃這個。那東西嚼起來實在難以下嚥,又硬又臭,全是放陳的奶腥氣,可比起那湯來,好歹只是馬奶或是羊奶制的,也就可以接受了。
  
  此後的路途上,幾隻羊裝在車上,一路跟隨。行軍久了,我也慢慢知道突厥人慣於馬上征戰,千里行軍,常常是晝夜不停。為了減輕輜重,他們有了一套著實獨特有效的方法。每年犛牛最肥美的時節,他們會大量的宰殺,然後去其肥膘,將剩下的精肉曬乾,再一點點搗碎成棉絮般的乾肉,一整頭牛的肉可以全部塞到一個牛胃製成的囊裡,一匹馬上可以掛好多個並不很大的肉囊。行軍路上,會挑有水源的地方起鍋行炊,而鍋子也不用另行運輸,只需將頭上的帽子一摘,放水,加入一小把乾肉即可。那樣一鍋湯夠四個兵士吃上一頓,那一個肉囊夠四個士兵吃上十天半月。(1)
  
  軍人們生活在馬背上,幾乎也睡在馬背上,他們騎術精湛,像生下來就粘在馬背上一樣,可以站在馬背上向前、向後或是向兩邊射箭。他們在四方皆因閃電般的攻擊而讓敵人喪膽。對於敵人,可怕的突厥軍隊進攻時常常象成群的蝗蟲一般瞬間即至,而撤退時又總是片刻便不見蹤影,根本無法追蹤。每一次的攻擊,總是以漫天飛舞的塵土為前兆,跟著便是鋪天蓋地的箭簇,他們被草原四周的國度和人們稱為帶來災難的騎士。(2)
  
  跟著燕尹身邊的日子裡,我常常被這樣的景象所政攝而生出深深的恐懼,更不要提那些被屠戮的一無所剩、屍骸遍野,多年以後都沒有人敢進入的城市。每一次的膽戰心驚,都讓我慶倖我就棲於燕尹身側,也許是他要征服的女人,卻絕不是站在他的對面,成為他要消滅的敵人。(2)
  
  我那時才切身的明白先皇之和親政策,實在是明智又無奈的,有什麼樣的人可以戰勝這樣的軍隊呢?像瘟疫一樣可怕的敵人,到了哪裡,哪裡片刻間就是毫無餘地的死亡。
  
  我不知道也不能想像我是如何從這一場劫難中存活下來的,燕尹似乎把我當作了他手下的一個年青士兵而不是一個三十有餘的婦人。我在自己的馬上再也支持不住的時候,便被抱到他的馬上,然而隊伍卻從不會因此稍被阻滯。好笑的是,這樣的消耗絲毫沒有讓我病倒甚至是消瘦,被風刮過的臉上起了仿佛少女一般的紅潤,身體竟然更形明朗了。
  
  不記得跑了多少的時日,打了多少場仗,更不知有多少人從此消彌,燕尹和他越來越少的士兵,越來越多的奴隸才佔有了一片足夠休養生息的草原。
  
  木虎之年,我們終於在草原的最西端紮起了帳篷。
  
  木虎之年,燕尹要我嫁給他,燕尹說我是他的女人,不論我嫁或不嫁,不論我是否躺在他的身下。
  
  我不知道他的道理何在,但不知為什麼我說,那好吧,但我要一個新婚的儀式。
  
  他大喜,說嫁給他乃是無上榮光的事,是寫在了星星上的事,自然要讓騰格裡(3)知道,要讓草原都知道。我不曾明白,疲於奔命的他為何能如此自豪,而娶一個像我這樣的女人又如何那麼高興讓眾神眾生都知道。我只是想:我又能怎麼樣呢?既要再次婚嫁,那就給我那個從懵懂時就等待,卻一直不曾到來的儀式吧。我要眾人的見證,我要跪拜天地,我要新婚之夜有一個丈夫,我要一身大紅色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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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參考蒙古軍隊的行軍打仗的方式,但具體數位:如夠幾個人吃幾天,看資料的時間太久遠了,現在手頭又找不到,所以不精確,但總體上是很讓人吃驚,很小的體積夠很多人吃很久。

  (2)稍許參考《The Most Evil Men and Women in History》中關於匈奴首領阿提拉軍隊的描述。

  (3)騰格裡崇拜: 在突厥語各民族中“蒼天”一詞的讀音為“tangri”,“騰格裡”是其音譯。騰格力崇拜在阿勒泰語系的突厥語族、蒙古語族、通古斯語族各民族中由來已久。騰格裡崇拜早在二千多年以前就在西部各民族中存在。古突厥文闕特勤碑和毖伽可汗碑的碑銘中的“在突厥騰格裡的護佑下”詞句的出現,是古代突厥民族騰格裡崇拜最早的文獻記載。從宗教崇拜的的淵藪來推斷,騰格裡最初只是表示物質的蒼天,後來逐漸豐富為天神,因此,突厥人對騰格裡的崇拜,既包含了對於物質的蒼天的崇拜,也包含了對於天神的崇拜。“騰格裡”在突厥民族的心目中是至高無上的,貫穿在他們代代相傳的精神世界和文化意識之中,雖然突厥民族的宗教信仰在後來的歲月中發生了許多變化,但是“騰格裡”是他們不變的原始崇拜對象,突厥人改信摩尼教以後,把摩尼教的“光明神”稱作“光明的騰格裡”,改信佛教後,又把佛稱作“騰格裡”,信仰伊斯蘭教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把真主亦然稱為“騰格裡”。時至今日,西部的很多少數民族在遇到難事的時候,仍然習慣於抬頭遙望蒼天,口裡念念有詞“願騰格裡保佑”,維族、哈族、柯爾克孜族農牧民在發誓的時候仍然說“讓騰格裡作證”“違背誓約,讓騰格裡懲罰他”的說法。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7 10:55 AM

67.你的我的

  木虎之年,我在這草原偏遠的一角,離著粘連著我的故土不知多遙遠的地方,答應了一個小的幾乎可以為子為侄的男人的求婚。在我來的地方,接受求婚的決不是要嫁的女人,而通常允婚的條件也決不是一件火紅色的衣衫。
  
  而燕尹就這樣鉗著我的肩膀,不知是緊張還是要威脅,總之他的手很重很重,還陣陣顫慄著。在我提出我的要求之後,我瞧著他一副歡喜至極的樣子,一個勁兒的叫嚷著:“紅衣服,紅衣服,我的星星要件紅色的衣服。”
  
  忽然我的心中就湧上了一陣刺痛的罪惡感,他是個蠻人,可我是個文明的明白一切的人。他也許並不知道我從前的故事,這裡離開從前太遠了,可既然我預備接受這場婚姻,就必須預備彼此的坦蕩。
  
  我慢慢的對著他說:“我來此之前,曾與兩個男人有過肌膚之親。”
  
  我等著他的臉色,卻只見他癡愣的望向帳頂,口中喃喃有詞,好一頓功夫,他對我說:“我記不得了,總之有過的女人肯定比兩個多得多。”  
我接著說:“我曾生過一個孩子。”
  
  他笑了:“這個,我也比你多,我已有一男二女。”
  
  我一時不曾明白他的意思,只好接下去把心裡覺得要早早表明的話全說出來:“我身有舊傷,留下的傷痕不堪入目。”
  
  嘩,他一下甩開了上身的皮襖,好似炫耀般的給我瞧那些數不過來的刀傷、箭傷,然後哈哈笑道:“這個我可有的是,你那點不起眼的東西算什麼,上次我脫你裙子的時候都看見了,這你比不上。”
  
  我避開那張湊得太近太過得意的臉說:“我已三十有餘,比你大了這許多。”
  
  哐啦啦,好大一聲巨響,驚的我坐倒在地,眼前的小案幾已經被他拍的碎作一片片,他豎起眉毛,對著我吼道:“你和我比這比那,這又有什麼了不起,從這裡往北,五片最好的草場,往西,三個最好的綠洲,成群的牛羊、駱駝,那都是我燕尹的,將來只要是天上的太陽照得到的,馬匹跑的到的地方都會是我燕尹的,你有嗎?”
  
  我突然間全明白了這是怎樣的對牛彈琴,我心裡的瘡疤在他眼裡全變成了我瞧他不起的資本,我俯下身,趴在氈墊上笑的不可抑制,渾身抽搐,這個有著玻璃一樣透明眼睛的異族男人是這麼的好笑。
  
  “星星,星星,你莫生氣,你莫生氣。”
  
  我笑得快要斷氣了呀,要還能說出話來,真想叫他住嘴,可他仍兀自說個沒完:“我的星星,你別哭了,我把我最好的草場送你,不不不,我要把所有我的東西都分你一半,這樣我們有的就一樣多了,就不用比了。”
  
  我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只是捂著肚子想喘上口氣來,可是這個愚蠢的男人那麼的喋喋不休:“星星,難道你還不滿意嗎?別家的女人都是什麼都沒有的,什麼都是男人的,難道你要我全部的土地和牛羊。星星,什麼都沒有的男人會讓人瞧不起的,我的兄弟們會看不起我的,再說,我的那些孩子們總不能把他們塞回他娘的肚子裡去,我總得養他們。星星,你不能太貪心了,老天在上面看著呢,他要是發起怒來,那可怎麼得了,別人我都打的過,可我總是敬老天的,總不能和他打。”
  
  他不停的晃著我的肩膀,又抬起了我的臉,我臉上滿是笑出來的眼淚,他小心翼翼的替我擦著,一邊說:“我的星星,你還真是好強,比不過了,就那麼傷心,好好好,你要真要,那我全給你,你可不許跟任何人說,聽到嗎?”
  
  等我能緩過氣來的時候,我對他說:“那好,這是你說的,從此我的都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你我的都是我的,連你也是我的,記住了嗎?”
  
  他瞪著眼睛,一臉不甘的說:“記住了。”
  
  “那好,我剛才說什麼了,說來我聽聽。”
  
  他剛要張嘴,我又說:“只一次機會,可不要說錯,一字不能錯的。”
  
  他照原樣一字一句的說了一遍:“你的是你的,我的是你的,你我的都是你的,連我也是你的。”
  
  這是他唯一老老實實的一次,等他後來終於更明白我的時候,我再叫他說,他就再不肯好好說了,總是氣我,他會說他忘了,叫我再說一遍,我說了,他就把話原封不動的還給我:“哦,我的是我的,你的是我的,你我的都是我的,連你也是我的。”然後轉身就跑,逗我氣得追他,要不就是少了這句,丟了那句,再沒說全過,直到他離我去的時候,他說:“星星,我們草原上的人,誓言只說一次,我說了,我也照著做了,我那時就告訴我自己我要給我的星星一片最大的天空,我把以前屬於父王的草原留都給我其他的孩子,但我一生征戰得來的一切都是你的和你的孩子的,星星,我也是你的。”
  
  “星星,你的是你的,我的是你的,你我的都是你的,連我也是你的,星星……”
  
  然後,他在我的懷裡闔上了他那雙琉璃一般的眼睛,那眼睛再不會對著我像星星一樣的閃光。
  
  我摟著他說:“你才是我的星星啊!”
  
  我想,他聽到了,因為我分明看到了他臉上那絲志得意滿的笑,那笑一直掛在他的嘴邊,隨著他一起在火焰裡變成灰燼,我把它們一點不差的全收在我燒的陶罐裡,伴著這只陶罐,伴著他寫的詩,我繼續向前走我的人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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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離此時還太遙遠,我曾在30歲的時候覺得女人的一生幾乎過去,而等到那時我才明白人的一生很快但也很長,重要的和有意義的並不按你的計畫發生在你想它發生的時節。
  
  只是眼前,一切都以我來不及接受的速度發生著,短短時日,我走過的路途不知是從前的多少,而一場婚禮就莫名其妙而又喧鬧熱烈的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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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突厥人有火葬再將骨灰存於瓦罐的喪葬習俗。



68.夫

    那身紅衣裳被燕尹無比鄭重和歡喜的交到我手中,一絲不錯,從頭紅到腳,豔紅色的紗裙,寬寬的袖子在手腕處收緊,輕盈的裙擺在膝蓋下散開;深紅色的無袖緊身褡緊緊地托著腰身,我穿上的時候,突然覺得不好意思,那樣的衣服是給少女穿的吧;還有那朱紅色的燈籠形長褲和暗紅色的靴子,還有頂紅的不能再紅的紅蓋頭。
  
  燕尹說:“星星,紅色的衣裳,你喜歡嗎?”
  
  我問他:“我穿成這樣好看嗎?”
  
  他盯著我看了許久許久,才小心的說:“紅的很熱鬧。”然後就閉了嘴。
  
  我說:“燕尹,我要你跟我穿一套一樣顏色的衣服。”
  
  他張大了嘴,瞪大了眼,最後卻硬是點下了頭。
  
  那一日,草原上風光無限的好,部落裡所有的人都來了,很多人騎著馬,坐著車,趕了很多天的路。營帳四周佈滿了燕尹的旗幟,旗幟之上,皆施金狼之頭。紅色的燕尹就站在白色的帳前,金色的旗下。我沒有想到那赤紅的顏色這般的配合他,那天的燕尹像神話中的少年天將,美的絢人耳目。
  
  人群在歡騰著,熱鬧的氣焰似要把整個草原都炸開了。美麗的男子們,美麗的女子們,還有所有的老人和孩童都在吃,在笑,在唱,在跳……那曾伴我度過青春,美妙激蕩的樂聲,那迷惑心神,曾讓我快樂的舞蹈,那痛徹心肺,不堪回首的記憶,忽得就一齊沖在了我面前。原來是我身邊的女子們跳起了她們胡人的舞蹈,那仿若人像花兒在風中旋轉的舞蹈。
  
  忽如一陣風一般,燕尹轉到了我的面前,他圍著我在起舞,他跳得那樣好看,我以為關於這只舞,再沒有什麼我不知道不懂得的了,我卻從未想到男子也可以跳這只舞,更想不到還可以跳的如此熱切,如此動人。燕尹在轉,我也在轉,等下一刻,我已被燕尹托舉在空中的時候,我才發覺我在和燕尹一起跳這一隻舞,這一隻十多年不曾再跳的舞。
  
  樂聲越來越大,人群像發了瘋一般的歡呼著,尖叫著,口哨聲在耳邊一聲聲揚起,還有伴著節奏的掌聲。燕尹的全身上下都迸射著快樂的流光溢彩,他拖著我沒完沒了的轉啊轉啊,我真是奇怪,那麼多年過去了,為什麼那舞步我硬是一步也不曾記錯,我轉的從未這麼快這麼高,當我從燕尹的手中飛出,我以為我就要摔倒在地的時候,我掉在了一群小夥子中間,他們抬起我開始奔跑,人群裡傳出了大笑聲,然後我好像看到燕尹從後面追來,卻被一群姑娘攔住了去路。
  
  那一日,我不記得我被轉來轉去,抬著跑了多遠,更不記得燕尹唱了多少歌,喝了多少酒,才把我搶了回來然後步履不穩的,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抱進了帷帳。帳門闔上的一剎那,燕尹就撲到在地上,再醒過來的時候我們的新婚之夜早消失的沒有蹤影。那仍舊是我一個人度過的新婚之夜,我聽著夜裡的蟲鳴聲,燕尹的呼吸聲和偶爾的囈語聲,躺在這個少年的身旁,想著前塵舊事,不知今夕何夕。
  
  曾經也有過那麼個夜晚,一個才及笄的少女,穿著身桃花的衣衫,焦灼緊張的等著看到自己一生要相隨的良人,坐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卻一等就等到天明,等過了數十個夜晚,直到那一夜來臨,卻緊張的未曾看清良人的眉目。那麼多年過去了,他的臉為何總是在咫尺的霧氣裡,不曾近,也不曾遠。
    
    我側身看著酣睡的少年,他在那兒兀自做著美夢,嘴角尤掛著笑意,我這廂細細看著他的身型,他的眉眼:那麼高那麼大,細長的臉,高挺的鼻樑,微微顫動著的濃密的長睫毛(1)……突然有些滿意的想:今天參加這場婚儀的人多的不能再多,我的嫁衣紅的不能再紅,身邊的少年郎美的不能再美。此時此刻,這裡只有我和他,這一個同樣獨自一人的夜晚,除了昏睡不醒的新郎,真是個再無可抱怨的新婚之夜了。
  
  多想叫父親能看到這一切啊!他會替我覺得幸福嗎?他會覺得一切的遺憾都彌補了嗎?還是會提醒我年輕的丈夫不牢靠亦或是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呢?
  
  我起身走出帳外,舉首望向漫天的繁星,感謝蒼天賜給我家族的否極泰來,也感謝生命中闖入的這顆明亮的星。希望家人平安,也希望父親知道我一切都好,再不用為我擔憂。
  
  天色即將分明,我依回燕尹的身旁,他略嫌緊張的神情在我靠近了之後,便平復安靜了。我想,明早醒來的時候,他會懊惱嗎,懊惱他錯過了新婚的夜晚。
  
  從此,身邊的這個紅衣少年就是我的丈夫了,他要我叫他“夫”,這個從前只在心裡念過的字,他要我對著他日日叫,他說他要跟我永不離分,他要我答應他無論他去到多麼遙遠的地方,我要跟著他。可憐的孩子,他忘了要我答應,無論我去到多麼遙遠的地方,也要帶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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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資料:匈奴人的外觀非常具有野蠻人的特點,他們頭大如牛,眼窩深陷,眼睛卻很小,鼻子扁平,鬍子稀疏,看起來非常兇惡,大概是由於長期的馬上生活,他們的身材不成比例,上身粗壯,但腿卻很短。可是突厥人卻完全不是這樣,突厥人身材高大,勻稱,臉型細長,高鼻樑,大眼睛,長鬍鬚,氣質儒雅,看上去並不兇惡,多數都是美男子;突厥人女子也同樣非常美貌,是中世紀各國宮廷的搶手貨。從唐太宗皇宮內院到查理曼大帝的夏季別墅,都可以發現她們美麗的身影。

  但也有許多史學家包括伯希和都證實突厥人就是古代匈奴人的後裔,擁有匈人的原始突厥特徵。

  作者在這裡根據劇情需要,選擇了前一種解釋。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7 10:57 AM

69.似水流年

    晨光微熹的時分,我淺淺入夢,夢裡回到昭陽,一樣陰沉的殿宇,一樣肅穆的君王,他寂靜的笑著,那翹起的薄唇劃破迷霧,如同寒冰滑入我心口,再找不出來,但那冷徹心骨的感覺卻滲的五臟六腑,挖也挖不出來。耳邊傳來魔音般的呼喚像陣陣海浪不停歇的震盪在我的魂靈之中,是他在喚:“愛妃,你在何處,為何朕看不分明。”夢裡我喘不過氣來,拼命想要逃開,又心痛不已的要將手探向眼前的迷霧,好觸摸到那點等待了無數時日,曾刻進了骨血的溫潤。

  我的手背叛了主人的意志,向著濃重的濕氣和暗影伸了出去,費盡了力氣,為何總也抓不到,我拼命的喘息著,然後哽咽的喊了一句:“夫君。”也許他聽見了我的呼喊,一隻滾熱的手握住了我,然後我便被摟進了一具滾熱的胸膛裡。

  “星星,我在這呢,怎麼了,噩夢嗎?”

  原來是夢啊,我心裡歎到: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烙上的印記,卻是拼盡光陰,逃到天涯,盡也洗脫不掉嗎?

  我望著滿室明媚的陽光,我望著燕尹灼灼的眼眸。也許,十幾歲的少女和三十餘歲的婦人之不同不在於光潤的肌膚而在於一顆滿是碎片的心靈。我的那顆有太多的塵埃、裂痕和太多冗腫的滋生,燕尹,我如何將我的心交到你的手中,又如何讓我的心與你的長到一處?

  可是那灼灼的目光啊,好像決不會有半絲遲疑和抑鬱。

  “星星,天大亮了。”肌膚如玉鼻如錐(1)的少年郎對我言道,面上帶著如霞光一樣緋紅羞赧的表情。

  當燕尹粗重的呼吸向我威壓過來,我忽然明瞭眼前這青年男子要做什麼的時候,我忽然心跳如鼓,沒來由的緊張心悸。他是如此與我不同,體貌髮膚無一處不提示著我,怎麼也弄不明白怎麼就與他作了夫妻;他是那般年輕,比之我好像隔開了無數年頭,怎麼會莫名其妙的配作了一對。答應他成婚的時候就知道這男女之事是總會來的,可事到臨頭,我恁是如同大難當頭、大敵當前。我慌亂的一躍而起,從燕尹的臂彎下鑽過,竄出了帳子,向草原的遠處跑去。

  那樣一個早晨,所有的人們都記得有兩個披散了頭髮,衣衫不整的紅色的人兒在草原奔跑追隨,一個是他們的未來的可汗,一個是他們未來的可汗敦;或者說一個是他們的男主人,一個是他們男主人的女人。

  我終於再跑不動的時候,我癱倒在草地上,燕尹優哉遊哉的上前來到我的身邊,聽著我氣喘如牛,然後陪著我好夢一場。再醒來,還是那灼灼的目光柔軟的落在臉上。

  春天草原上的風帶著馥鬱的芬芳和希望的味道,泥土、青草、野花、牲畜……  

  燕尹對我說:“星星,難道你厭棄我嗎?難道我不好看嗎?星星,你試試我,你會喜歡我的。”
 
  陽光下醒來,我有些暈眩,有些慵懶,當燕尹對我說“你試試我”的時候,我忽然就覺得渾身皆是酥癢難當,再也不願動了,不願逃了。也許燕尹的漢話始終說得不好,可我就是對著如此的邀約感動莫名,一個少年的男子、漂亮的男子他對我說要我試試他。我說:“燕尹,夫命不可違,既如此,就讓我來試試你。”

  蒼穹之下,曠野之上,我只看得見燕尹被陽光耀的金燦燦的眼眸。無邊的草原上春色無邊。
 
  後來,燕尹總是會問我:“星星,我好嗎?”

  我說:“什麼好嗎?相貌好還是人好?”

  他的聲音會在嗓子了轉上好幾圈,吞吞吐吐,不知所蹤。

  我便說:“要說這人嗎,真可謂‘龍章鳳姿,天質自然’。”(2)  

      “不是,我是說……”

  “那你便是說相貌,那足可稱得上‘妙有容姿,好神情’, ‘眼燦燦如岩下電’了。”(2)  

  “不是,不是的,星星,我是說你試的好嗎?我好嗎?我可讓你喜歡?”
  
  我遂大笑道:“一時還沒有嘗得明白。總需再試上幾試方才知曉。”

  燕尹便憤憤然曰:“壞心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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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沒有告訴他他那急於滿足我,等待被享用的樣子總是可以讓人輕易忘記一切,我那頭腦中從來都奔騰不息的無數思緒像被一把狂熱的火燒了一個乾淨,只剩下胸腔裡和身體裡的無比熱切需要被安撫。

  只有一句話想說又沒說來得及說:“燕尹,我愛極你的溫柔,我愛極你身上每寸肌膚,我愛極你把我高高拋上天空。”

  我的人生就在這草原上越走越曠闊,越盎然。在走進草原的世界,燕尹的世界之前,我似乎總是獨自一人。在家中,父親忙著朝廷的事,母親忙著府裡的事。在宮中,我被帝王所寵愛,可他是個帝王,又能給我多少時間呢?宮中其他的人不是恨我便是怕我。至於那冷宮,就更是莫要再提。真如同詩經裡的話,我自詡為絕佳的人才,卻遺世而獨立,有時我弄不清楚是世界遺棄了我亦或是我遺棄了世界。

  當我不再是一個可愛的孩子或者美麗的少女的時候,我卻發現這草原上異族的人們是如此親近的圍繞在我的四周,變作我的生活。我獲得了女神般的崇拜和喜愛,人們甚至願意相信我有祈福和詛咒的神力,我弄不清這是緣於我是他們偉大的燕尹的女人,又或者在他們眼中我是個奇怪的異族女人。
  
  燕尹的草原越來越大,我騎著馬可以隨處去的地方越來越多。牧人們會遠遠追來,把他們認為稀奇的禮物或是最好的吃食塞到我手上,然後憨厚的笑著,什麼也不說就跑開了。年輕的姑娘們會看著我跟他們不同的面龐、發色嗤嗤的笑,然後圍著我歌唱。有時碰見外來的陌生男子,還會對我唱起草原上求愛的歌謠。每當這時,我真是羞愧我會那麼的高興,一直的笑,一直的笑,笑的燕尹生氣地把我舉到頭頂上,不讓我下來。

  似水流年,有時我會想起我寵冠三千之時,每夜凝視著滴漏靜待帝王的足音,心裡就會舒適的歎息今日今時,原來愛戀不是女人對著男子伏下身軀,對著偉岸的身影敬仰和不可企及;原來愛戀不是一十二時不離分,郎行郎坐總隨肩;原來愛戀也不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和相濡以沫;愛戀是在燕尹沒有審度的明媚的目光中,我的身心再不用掙扎和彼此擠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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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唐代詩人李端《胡騰曲》中對描繪的西北少數民族青年舞者。

  (2)《世說新語》裡寫魏晉美男子的詞兒。



70.斷

  整整一個木虎之年,人們相信會是兇險的年頭,就在平靜和歡愉中進行著。
  
  突厥曆兔之年,人們相信多產的年頭,我懷有身孕,燕尹日日陪伴。
  
  突厥曆龍之年,人們相信雨水充沛因而糧食豐收的年頭,我產下一子,燕尹欣喜若狂。按突厥俗,子從母姓,取名阿波。
  
  自此,燕尹殘暴而光榮的夢想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拉開了序幕。
  
  次年,燕尹滅蠕蠕殘部,突厥各部來賀。燕尹的父親正是大敗了柔然,一雪前恥,才建立了汗國,而柔然是在燕尹的手裡徹底消滅了柔然。曾令突厥人為己之煆奴的柔然人,這個草原上曾經的主人從草原的歷史中徹底失去了蹤影。
  
  三年,燕尹嫁長女與中原王朝,那個年青的帝王。燕尹之女成了吾子的庶母。
  
  四年,燕尹與中原王朝聯合破吐谷渾。
  
  五年,燕尹東逐契丹。
  
  六年,燕尹北並契骨。
  
  七年,燕尹又嫁次女于薩珊朝波斯王。
  
  八年,燕尹在帝國之西聯合波斯滅囐噠,威服塞外諸國。
  
  連年征戰,突厥汗國的疆域東自遼海以西,西至西海萬里,南自沙漠以北,北至北海周遭萬餘裡莫不屬焉。擁兵數十萬,收服突厥各部,奪回汗庭於都斤山,此乃突厥最強盛時期,一時間成了四方最強大的國家。
  
  中原王朝的史書上記有:突厥邊民,上馬則備戰鬥,下馬則屯聚牧養。木杆可汗,勇而多智,遂擊茹茹,滅之。又西破囐噠,東走契丹,北並契骨,威服塞外諸國。(1)
  
  這一切,怎不令這個英雄暢意胸懷,有了更遠的目標和藍圖。
  
  然而凡是看得見的事情裡,都藏著看不見的一面;凡是口唇所閉而不談的,都會從手掌中溜出來。(2)
  
  在這個草原上的帝國無比繁盛強大的時分,在燕尹重新奪回被他叔父柯洛搶去的汗位,成為草原上的大可汗之際。表面上重新統一後風光無限的汗國內部卻孕育著危機和爭鬥。
  
  阿波十歲那年,草原帝國的兄弟間又起內亂,被燕尹封為葉護的柯洛之子沙缽略聯合土蕃攻打燕尹,中原王朝坐視不理。其實,正是中原的朝廷不願看到聯合在一起的突厥王國越來越強大,而在暗地裡支持了沙缽略。
  
  需要在這裡提及的是,從燕尹那裡我得知當年正是他的父親向柔然的阿拉環可汗求婚被拒,被羞為“煆奴”,才轉而向中原王朝求婚,娶來了芷葻,也因而牽動我的命運之鎖。芷葻在伊犁可汗死後,嫁給了柯洛,然不出半年,柯洛因病亡故,此時,不過二十幾歲的芷葻已是第三度為人妻了,沙缽略的可汗敦。
  
  出乎燕尹意料和掌握的事,之前一直結成盟友和姻親的波斯王也同時起兵相戈。一時之間,燕尹陷於腹背受敵,有風雨飄搖,大廈將傾之勢。燕尹圍困於中,外無援兵。
  
  我書函相求八王無果,隻身一人馳馬幾千餘裡,求見葉護沙缽略。其時,我仍是草原上眾民愛戴的可汗敦,葉護待我以重禮。我意圖相勸沙缽略,勿中了離間之計,讓強大的突厥帝國瞬間瓦解。但沙缽略對我的勸說不置可否,只是日日盛宴款待,我惟有心急如焚。
  
  十日之後,有吐蕃使者來訪,獻巨獸名獒於葉護前,此獸碩大兇殘,人人懼之,惟吐蕃使者可得近前。使者將手置於獒口,獒不傷之,使者得意非凡,稱惟有吐蕃之勇者可為之,天下無他。沙缽略遣眾突厥勇士上前鬥獒,皆為獒所傷,葉護以之為恥。
  
  盛筵之上,我上前對葉護輕語:“若我能將手臂置於獒口之中,何如?”
  
  沙缽略曰:“退吐蕃,再助大可汗退波斯。”
  
  吾曰:“喏。”
  
  行至兀自得意之使者面前,抽其彎刀,卸己腕投於獒前,獒叼而食之。
  
  我上下鮮血淋漓,尤立於人前,眾人皆大驚,接而譁然。
  
  其上,便是野史中記下的情景。不管真實的情景究竟如何,我失去了我的左手,而沙缽略果然信守其承諾,一場危機得以平復,然而危機之後卻是一場浩劫。

    其情其事,不獨爾人景物,一個人很多很多地方都已經自罷不能,也許我從出生就已躺上祭壇演一場悲劇。(3)

  流年似水,如同靜靜躺在鄂爾渾河底,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流光,落葉、浮木、遊魚,一樣樣從身上流過,然有的事情一下子過去了,有的事情卻怎麼也過不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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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有關突厥歷史參考了《周書.突厥傳》、《隋書.突厥傳》、《中亞突厥史十二講》([蘇]威廉?巴托爾德(著),羅致平(譯))等書及網上部分資料,但整體上屬於小說杜撰,與史實已然沒有關係。

  (2)這原話是佛洛德大人說的。

     (3)網上一個帖子裡看到的一句文字,不知出處。

   (4)改編了幾句王小波《似水流年》中的話。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7 10:59 AM

71.血色征程

    再次見到燕尹之際,已是各部突厥合力解圍之後,那離開我斷去手腕是三個月的時間。燕尹從城裡出來接我,怒馬狂奔了數百里地,我們相會于鄂爾渾河之畔,這個對我和他來說,有特殊意味的地方。  

   我刻意改穿了漢地的服裝,以便將我的殘臂藏於袖中。其實,被燕尹發覺那是遲早的事,連一時怕也是瞞不過去,我只是連自己都還沒有學會如何去面對自己肢體的殘缺和醜陋,唯有藏而不見。
  
   那眼裡的光彩啊,至死都不能忘記。那從少年時就開始征戰不休的年輕男子,他伸出來抱我下馬的手臂上又添了數道傷痕。

  燕尹托起我的腰,在空中旋轉,耳邊傳來風的聲音和他驚喜地呼嘯聲。當風卷起了我的衣袖,那一刻我無法形容燕尹的神情,那由歡喜到驚怒,繼而又至悲的神情,好像被尖刀插在了心窩上。

  我見到他的恐懼,好像是在親眼目睹我斷去手腕一般,那草原上最勇敢的男兒此刻抓著我的殘臂在不停的顫抖,然後眼淚就如潮水一般覆蓋了那雙琉璃似的雙眸。

  他哽咽著要叫我的名字,卻試了又試,就是無法從嗓子裡叫出來,直至哽咽的開始抽搐,像極了傷心委屈卻又無助的孩子。就在那條河邊,我摟著燕尹,他在我懷裡兀自哭個不停,哭的連氣也快喘不上來。燕尹的眼淚像是沒有盡頭,我的心也跟著絞痛,只能像哄孩子一樣輕輕拍著他,親吻他的前額,一遍一遍的說:“已經不疼了,一點也不疼了。”

  我們從清晨坐到天黑,直到阿波帶著大隊人馬來迎接我們。乾了淚水的燕尹好似驚弓之鳥,他把我摟在懷裡,一步不許人靠近,連阿波也被他一把推開,不讓他抱自己的娘親。  

  然而有一點也許必須詳加陳述的便是在我面前的燕尹絕不是牙庭裡的或是戰場上的燕尹。他不僅是整個西域和草原上的英雄,他也是漢地孩童噩魘中的魔怪,他還是整個世界的禍患,沒有人願意聽聞他的靠近。

  我已經過了人生的許多風雨,很多事如今對我是傷之痛之卻遠不會將我推入毀滅之境。一隻左手消彌了一場劫難,換來了平安,再沒有更便宜的事情,實在不是我的機智,只是時運,只是機緣巧合。我以為一切就過去了,只要燕尹不嫌惡我,人生並不會因為肢體的殘缺而殘缺,我不悲傷,只是惋惜再不能彈琴。
   
    但顯然燕尹並不這樣想,他的憤怒我從未見過,他覺得他的星星就是世人的星星,我必須受到世人無尚的愛護,不然就必須有人受到懲罰,必須有人付出代價。他覺得他的女人不可以被傷害,那是對他尊嚴最嚴重的踐踏,而這必須用鮮血來洗刷,用死亡來償付。

    因此無數的男女老幼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那原本是我捨棄了手臂想要換取的。
  
  燕尹認定我是被葉護所傷,不顧我苦苦勸阻,滅葉護統下各部,屠城三十餘日,一時間草原上腥風血雨,自己的兄弟互相殘殺,沙缽略親族連尚在繈褓的幼兒也沒有留下,男人們的頭顱被製成了鑲金帶銀的飲器,而所有的女人則都成了將官們的戰利品,包括芷葻,這一次她嫁給了燕尹的長子。
  
  流年似水,轉眼就到了不惑之年,我和所有的人一樣,對周圍的事逐漸司空見慣。過去的事過去了,未過去的事也不能叫我驚訝。(3)只是唯這死生之事無法參透,原來怒而不怨,哀而不傷並不是看著鮮活之生命瞬間消逝時可以有的境界。

  十餘年來,我隨著燕尹征戰馬上,不辭辛勞的將我所知所學報效於燕尹的臣民們。草原上的人相信他們的可汗敦是上天降下的福星,調製的湯藥能治癒他們的苦痛,想出的計策將幫著他們的草原英雄得到天下……

  彼時,騎兵的戰術不外乎僅只是正面突擊,長途奔襲,戰略合圍,斷敵後路等等。這些對付不熟悉與騎兵作戰的隊伍自是可以了,但一旦對方也熟悉馬上作戰,這些簡單陣法的攻擊力便不足了。我曾在一冊漢簡上看見過約略記載了當年漢驃騎大將軍霍去病琢磨出了一種新戰術---車懸之陣。此陣可將馬上作戰的威力推到及至,比之一般的突擊戰術不知還要霸道上多少,也不像突擊那樣一窩蜂似的一擁而上,更注重各騎之間的間隔,只可惜此陣早已失傳,後世兵家大都不認為有此陣,如<曹操兵法>,<將苑>(諸葛亮),<百戰奇略>都對此陣抱不置可否的態度。我雖於偶然之間記住了那幾句概要,卻無論如何也解不明白其中奧秘。

  多年隨燕尹征戰南北,於派兵列陣也略略看出些名堂,漸漸也看出突厥軍隊進攻時迅猛之中的不足,參悟出為何書中記載車懸之陣要在各騎之間拉大空隙,使敵人有處可躲,原來唯有如此方不至於堵住前軍的路,並把進入空隙的敵軍留給後邊的騎兵收拾。

  在幾次攻城不下的時候,我將我這點點參悟告知燕尹,燕一生征戰無數,從孩童期便是粘在馬背上的,對此中奧秘是心有靈犀,還一併猜透了車懸之陣中的其他諸多奇妙之處。  

  親身感受了我和燕尹一同擺出的新陣之無比威力後,燕尹在慶功宴上帶著眾將對我行了跪拜之禮,愈加奉我如神明。

 《孫臏兵法》中將陣完整系統地分為八種陣型,既:“方、圓、錐行、雁行、鉤行、玄襄、疏陣、數陣、及火陣、水陣。我已記得不清。但之後,我也悉數將我還記得的都傾囊相告于燕尹,以補充突厥軍隊作戰策略之單調。也許燕尹天生就是個軍人,無論如何語焉不詳的回憶,還是晦澀不清的陣法,燕尹只需片刻,就讓他復活在用來演練的一對士兵之中。

    我總是相信燕尹的夢想:只有草原真正的統一才能停止殺伐,才能讓所有的牧民得以溫飽安居……面對我不願見到的一次次殺戮,我都對自己說那是個必然的過程。

    然而每一次的征戰男人不僅用手中的武器攻擊敵人,還要用腿間的武器攻擊敵人的女人。每一次,我騎在馬背上,行進於燕尹身側,臨巡我們攻下的城池,滿目瘡痍的除了斷壁殘垣、軍人的屍體,還有就是那些或死去或仍在掙扎呻吟的、下身血肉模糊的女人,有的還僅僅是個女童。  

  在男人與男人相互廝殺一決雌雄之時,在男人征服新的土地之際,在男人奴役一個又一個民族的過程中,在男人向勝利飛奔的血路上……棄滿了無數被姦淫後裸露的、破敗的、女人的屍身。對女人的蹂躪成了勝利的符號。(2)借由女人的肉體,勝利的男人對著已被屠戮的或等著被屠戮的男人們傳遞著這個資訊:你敗了,我勝了。

  曾有一次,那個部落雖然被擊敗了,可部落裡的男人們是如此的堅持,寧願灑盡最後一滴血也不願投降為奴,燕尹的將軍命令全村的男女老幼結集在廣場之上---部落裡慶祝勝利和祭祀祖先的地方---就在這,士兵們就在那些父親、丈夫、兄弟、子侄的眼前,姦污了所有的女人,不論老少。然後再當著這些女人的面,所有仍舊堅持不投降的男人遭到了屠殺。更為可怕的是,這場勝利者的慶典之後,那些被最刻骨的羞辱嚇破了膽進而投降的男人們在敵人離去後,活埋了所有被玷污的女人,他們自己的母親和妻女,也許他們認為這些被糟蹋過的財產不再有價值,並且是骯髒和有罪的。這個在沙漠中央的小小綠洲周圍已經倖存了數百年的部落就這樣消亡了。

  每每目睹那些地獄般的一幕幕,就冷顫連連,渾身冰冷的沒有溫度,好似魂魄又回到當年在冷宮之中,找不到出路,冷徹心肺。卻原來,家鄉遠方,此時彼時,但凡女人就只是些無生命的機器,不能自衛,不能拒絕,只能忍受。(3)

  我曾無數次的建議燕尹發佈命令,禁止兵士在破城後姦淫婦女,然而燕尹對此毫不在意,他說:“星星,財寶和女人是艱苦作戰的軍人們應得的,否則那些男人們帶著自己的馬匹和武器來為汗國征戰,我拿什麼犒勞他們呢?敵人的財寶和女人是對軍人們最大的鼓舞,比長官的命令還有效。而且,有時這也是最有效的讓敵人嚇破膽的辦法。”

  這樣的爭執多了,燕尹的回答漸漸變得不甚耐煩起來,他會露出他那成功者特有的嚴肅口吻向我解釋他神聖的使命:“男人一生最重要的職責就是,”這個總是說到做到的男人說,“擊敗敵人,驅逐他們,掠奪他們的財物,聽到他們的家人哭泣,將他們的坐騎騎在自己的膝下,將他們最心愛的女人摟在自己的懷裡。”(4)當然在他眼裡驕傲到極點的光華還不曾退去的時候,他也會記得摟著我說:“星星,當然我是不會去摟別的女人的。”

  流年似水,好多事情就在一天一天流走的日子裡起了變化。(5)漸漸的,我想我明白了燕尹對著整個未知世界的野心,這裡面包括著我的故土,那個草原之外的世界,那個燕尹眼裡腐爛奢靡卻華麗無比的中原國度。我想在燕尹的眼裡,也許我是那場宴樂之上,帝王身邊,最美的一個女人,也許對他而言,在內心的深處,擁有了我,便是征服那個未知世界的開始和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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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有關陣法的資料引用自網上一個叫《古代陣法》的帖子。

  (2)《Against Our Will:Men,Women and Rape》by Susan Brownmiller,原話在省略號後為“無疑會強姦”。

  (3)《Against Our Will:Men,Women and Rape》by Susan Brownmiller書中引用被俄軍強姦的德國婦女的證詞。

  (4)出自《Against Our Will:Men,Women and Rape》by Susan Brownmiller,據說原話為成吉思汗所說。

  (5)修改自王小波《似水流年》中的話。



72.離

    凡事多變,事事皆如春花,盛開不過百日。隨著燕尹由個少年郎變成一個壯年男子,隨著阿波由一個粘著母親的孩子變成大人,我的世界在青色的草原和黃色的大漠間變遷。
  
  在徹底消滅了沙波略的勢力之後,燕尹又重新回到了闊別已久的牙庭。

  等又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候,各個部落的首領們都聚集到汗帳前來拜見他們的天可汗並準備著大肆慶祝。這其中還有燕尹的長子,芷葻如今的丈夫,汗國未來的可汗。

  他們的來臨也帶來了流言,流言說我是天朝皇帝的女人,是他派來離間草原兄弟的,還說我和天朝皇帝的兒子現在是宮廷裡的太子,等我幫著天朝滅了突厥,就可以回到宮廷去當皇后。這真假摻和著的消息裡有外人不得而知的宮廷秘聞,我無法猜想出消息是如何走漏的,也猜想不出又是如何被篡改了面目流傳到了牙庭。當年稍有牽涉其中的人一個也沒活下來,連無辜的小昭也在一天夜裡失去了蹤跡,又是誰知曉了這麼多,又在時隔如此之久,杜撰了這樣一個版本?

  牙庭裡有了不尋常的氣息,燕尹的眉頭低低的壓了好幾天,然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突兀的宣佈,他立他的長子為未來的天可汗。這並不符合尋常的習俗,通常總是由幼子繼承汗位的。(1)我並不懷疑燕尹的心思,他也許比我更願意阿波得到我們一同血汗得來的一切。他是想安撫什麼,阻止什麼嗎?

  站在草原上由北而來的朔風中,我的容顏就像荒棄的城池,在歲月中風化,我的皮膚再不是薄的近乎透明,那種在天朝最尊貴的王室女子們夢寐以求而不得的森白的顏色,而變做了一種暗黃,好象陳年的絹帛;我的頭髮不在像漂浮在流水中的黑色的錦線,而變的粗亮而油黑;我的身體也因著生育和連年的馬上征戰而脫去了原來那種輕盈瀟灑的姿態……我看起來,威嚴而慈祥,是個真正的草原上的婦人。

  聽著沙子打在袍子和皮膚上細挲的聲音,在我這樣的人生裡,在我這樣的年紀裡,應該再沒什麼可以叫我驚慌了。父親以至整個家族的經歷讓我明白處罰總不是落在最大的罪犯身上,而是落在最沒有庇護者的身上。(2)

  如今的我,幾乎就是草原上聖母的化身,牧民們心中化解一切災難的女神;燕尹對我的情感是種無法解釋的頑固,我是個強悍的戰士和母親,經過所有的磨難後,我確信自己知道怎樣確保自己的一切,我再不是二十餘年前那個在確定中期待一切不確定的妙齡女子。

  流言像春天的草一樣瘋張,比冬天的風跑的還快,我低估了群情振激動的力量,阿波也許怨恨我連累他失去繼承汗位的機會,帶著他的人離開了牙庭,草原的孩子那麼早怎麼就好像是大人了;好像好些日子不見燕尹了,聽說進恭的波斯少女們美得也像春花一樣。

  我深愛的孩子啊,他厭棄他不純的血統,而我便是污染了他的人,他不學母族的語言,他放棄了來自我的姓氏,他比任何一個草原少年都更象一個草原上的孩子,同齡的孩子再沒有在馬上和弓箭上勝得過我的阿波的,可我的阿波執拗的相信他那不純的血統是個洗不清的污漬,永遠也洗不清。我對想對他說他的母親是個勇敢而堅持的女人,他的祖父也許是這世界上最最美好和令人敬重的人,而且他們說一種美妙的語言,他們還有一肚子經倫的故事……可為何永遠也沒有機會說出口呢?

  芷葻和她的丈夫已如同汗國的半個主人,我忽然覺得倦了那些揣測的眼神,倦了在人堆裡的寂寞,更倦了無休無止的戰爭,看著長的像我夫君的人和長的像我父兄的人彼此屠戮。於是在一個草原上載歌載舞,慶祝這年最大的勝仗的夜晚我騎上馬出發了,我想也許可以碰到阿波,好多事我可以和他好好說說;也許去看看別的地方,人活一世,不過是走一世的路,看一世的風景。我終究會死,終究孤獨,終究參不透生命的意義。(3)
  
  這一次離開,我失去了所有燕尹用屠刀為我斬獲的一切,唯有一隻小小的陶罐。這是我曾經相愛的物證,雖然我已不需要再思考怎樣是愛,怎樣才能沒有糾葛、徹底而純粹的愛,也或者人世間究竟有無愛之一物。經歷了愛,經歷了別離,我想愛無所謂一個結局,那是一場人人都會盼望的盛宴。
  
………………………………………………………………………………………………………………………………......................

   注:

  (1)很多草原民族,如:突厥、蒙古,包括中國歷史上的原始社會時期如商朝都使用過“幼子繼承制”。

  (2)處罰並沒落在最大的罪犯身上,而是落在最沒有庇護者的身上。”-------《薩德大傳》by Mauric Lever 。

  (3)忘了出處,好象是羅素的《西方哲學史》,然後好象是說人生必須面對的三個問題或者哲學思考的三個問題:人終究是孤獨的,人終究是要死的,生命終究是無意義的。個人看來,正確看待和面對這三個問題了,心智算是成熟了,也才算成人了。按這個標準,90%以上的人到死也沒有解決這三個問題。人的一生都是在逃避死亡,建立更多的社會聯繫,尋找生命的意義……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7 11:02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0-21 12:45 AM 編輯

73.後來

      看故事的人還在問:那後來呢?

  後來我走過了很多很多的地方,見到很多風景。花費的時間是那樣長,路途也是那樣長。

    乘著第一縷晨光的車輦我穿過塵世的廣漠,在星月爭輝的天穹上留下我的蹤跡。最遠的距離是到達你自己,要彈奏最真純的曲調需要經受最繁複的訓練。敲遍異鄉所有的大門是否就能找到自己的歸宿?走盡外面的世界,是否就能步入心中的聖堂?我的眼看過萬千山水,只在夢裡,“究竟在何處?”的問訊匯著百川的淚流,和著“我在這裡!”的承諾一同在天地間氾濫奔騰。(1)
   
     後來在和燕尹分離的第十個年頭,阿波遣人送來書函一封,信封上的字很不規整,中間是“母親”,下面是“阿波”。我摸著好久好久,手指都不捨得離開那乾巴巴的墨蹟,是我的阿波寫的嗎?打開來,卻是扯開的半幅紙――“相思成災相思成疾”――八個字,竟是燕尹的字跡,不像是寫來的信函,倒像是隨意寫就、無心遺落的紙鑒。無比堅硬、無比絕斷的燕尹卻總能在不經意裡讓我的心化作春江一樣溫軟跌宕。

     後來我的生活漫無目的,卻充塞著無數的目的地。我踏上預期會艱辛遙遠的征程之際,我懷裡抱著那只陶罐。沿著絲綢古道,過吐蕃、吐火羅、波斯、拜占庭、戒日帝國、天竺、大食、驪靬……

    在哪裡,心是無畏的,頭也抬的高昂?(2)

    後來我想知道如何才是無可質疑的愛,可最後也是惘然。不論初衷為何,能將你放在心上不放下的也許就是了。生命不值一錢,自由無處可循,我深愛的燕尹屠戮了多少生命,桎梏了多少自由,我看見我最愛的生命之花朵、自由之光華在他手中暫態凋零熄滅。可是我從未能將他從心間放下,他在我的懷中熄滅生命之光的時候,我知道我永遠的在他的心間。

    在哪裡,永不停下尋找真意?(2)

    後來我的兩個兒子俱已成年,一個不願稱我為母親,一個全然不知我是母親。少年時候,總希望命運更行精彩,盼望有不比尋常的奇跡出現,好讓自己與眾不同,總是生怕自己的人生掉入尋常的陷阱,陷在庸常中毫無顏色。是啊,自己怎能跟旁人一樣,自己的人生該像一出最最紛呈的劇碼。果如我所願,這一生何等紛呈,何等無措。

    在哪裡,天地不曾被狹小家園的圍牆隔成片斷?(2)

    再後來草原上的人們傳說並且深信著他們的大英雄燕尹變成了一頭狼,駝著我四處巡視他的領土,並且保佑著他的子民。有老人說他們看見我們在月色下漫步,說我的膚色在月光下如此皎潔,就像我剛剛來到草原上那麼年輕,如同天上最美的女神;還常常有人說,就在昨夜,他們還看見燕尹和他背上的我從遠處的高崗上經過。

    在哪裡,我們進入自由的天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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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改自泰戈爾《吉檀迦利》第12首
  
   (2)單獨成行的一組詩句是截取改編自泰戈爾《吉檀迦利》第35首:
   
      在那裡,心是無畏的,頭也抬的高昂;
 
      在那裡,知識是自由的;

  在那裡,世界還沒有被狹小的家園的圍牆隔成片段;

  在那裡,話是從真理的深處說出的;

  在那裡,不懈的努力向著“完美”伸出手臂;

  在那裡,理智的清泉沒有湮沒在積習的荒漠之中;

  在那裡,心靈是受你的指引,走向那不斷放寬的思想與行為―――

  進入那自由的天國,我的父呵。讓我的國家覺醒吧。

  (泰戈爾詩中的我的父指“無限的人格”)



74.信

母親

我是草原上的大可汗。

我殺了他所有的孩子和他們的母親。

我的帝國廣闊無邊。如果您願意來到這裡,您將是我的宮廷之中最尊貴的女人。

當整個世界從日出到日落,都統一在歡樂和和平之中的時候,我要做的事情也就實現了。(1)

兒上

      阿波居然用生澀的文字,他怨恨的文字寫了這封信。

      這個似乎還有著孩子般心性的帝王,我的孩子,他竟會做下如此殘酷的事情,也許只是因為所有的皇宮都有一樣的故事吧?而我幸運的成為我所經過的宮廷故事的倖存者。

      我告訴我的兒子,我太老了,他的王國太遠,我想我還是留在故園渡過以後的日子,希望那個遠方的國度在他手中會比在他父親手中更加富裕昌盛。阿波成為草原帝國歷史上最兇殘的可汗,他殘暴地殺戮,殘暴地征伐,殘暴的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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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摘自13世紀蒙哥可汗給聖.路易國王的信。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6-10-17 11:03 AM

75.歸去來兮

     我再一次踏上故土的時候,只覺得茫然,沒有了父母的管束,沒有了宮牆的拘禁,偌大的皇城是如此陌生和遙遠。

     我在八王府邸盤行的時日裡,陽光總是那樣的明媚,坐在飄著梨花的庭院中,感受微風吹過,時光似乎倒退了數十年,又好像是停滯不前了,品茗、論琴、看光陰蹉跎。

     身邊這垂垂老矣的男子,安靜地微微笑著,如同無窮久遠之前的那個午後,我在父親的廳堂之上第一次看見他。

     燕尹的心中有太大的鴻圖偉業,鋪就其間的是累累白骨、無邊血海。這不是我的心腸可以承載的。瓛雖生於富貴顯赫之鄉,然一生無意於華名利祿,不圖建功業,也無需建功業,倒算是前世積下的福報。只可惜姻緣的線牽在我和燕尹的身上,在天意不在籌謀。


     看著眼前花雨紛紛,仿若歲月悠悠。白駒過隙之前,總角小兒的我似乎還曾被他抱著在這裡笑接飛花。

     後來他病了,病的很重,可似乎他很滿意,我也並不難過,陪著他靜靜修養,聽著他絮絮閒談。

     有一天,天子忽然微服探訪,八王指著行禮的我說這是他的一位故交,此次遠道由西域歸來,特來探望,聊起她的一路見聞,甚是有趣,連病也覺得好了許多。光線在地上打出一排排的窗棱,八王倚在椅塌之上,發出輕輕的咳嗽聲。我靜靜打量著眼前漂亮的如同天人的年輕天子,他的樣子曾在很長的時間裡費了我許多思量來猜想,卻原來他最像年輕時的父親,那寬廣的額頭長在他臉上比我好看,唯有那笑起來的嘴角叫我想起來好多好多年月前昭陽殿裡的男子。

   眼前的情景顯得舒適而可愛,我的兒子,第一次謀面的兒子就坐在我的對面,我娓娓敘來,一路的寒月悲笳,一路的激蕩輾轉,他對我帶來的故事感到好奇和新鮮,他可曾想到面前的老婦人是將他帶到人世的母親?

     時日已盡、鳥鳴不在,空氣中仿佛都有了沉寂的氣息,那就讓黑夜的幕重重合上吧。問我最後的驛站在哪裡,我在去他鄉的路上,他鄉兮,故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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